病房渐渐的亮了起来,我的心却未必,眼前能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清楚,失而复得的欢喜却掩盖不住担心,忐忑还有失落。窗帘外的一切陌生而温暖,甚至可以说有些炎热,巴黎的夏天虽然没有上海炎热的极致,但灼热的阳光还是隔着玻璃把我的手心一寸一寸的烫。我坐在床上,四周是久违的白,可以让心寒冷的白色。没有开窗因为空调打着,妈妈和徐叔叔都回去了,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一个人坐在床上。窗户上现在只有一层薄薄的沙,遮挡住部分的光线,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湖边的垂柳,还有偶尔经过的蝴蝶。小微,我想我是真的康复了。
听到敲门声,我直起身说请进,但是没有人进来。稍顿片刻,又是沉闷的敲门声,我觉得有些纳闷,怎么说了请进还是不进来呢。于是我下床,走到门前,伸出手拉开了门。迎面而来的风似乎又将我带回到花开的季节。小微,我是在睡梦中吧,怎么眼前出现的人却那么真实呢?这是我眼睛复明后迎接的最大一次震撼,我看到小微就这样跨越空间跨越时间站在巴黎医院我病床的门口,这让我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将近一年了,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象我和小微重逢的画面,有时想到心变得很软很软,风吹过都会有涟漪荡起。我曾经无数次的构思我和小微重逢时应该说的那些话,或者说只是一个拥抱。可是现在,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小微,你瘦了,头发也长了,麻花辫很适合你,单纯而不失孩子气。只是,你不要哭啊,小微,我没想过重逢时会遇见你的眼泪啊。。。
我也没有想过小微会哭倒在我的怀里,好像迷路了很久的小孩找到了微弱的灯光,好像被遗弃的孩子回到妈妈的身旁,好像在学校受了很大的委屈而我是她的肩膀,好像眼泪只是水而伤心在流淌。。。曾经我是她婴孩的脊梁,而现在她是我怀里的未央。我没有说话,我只是靠在她的发梢旁,把嘴巴贴近她的耳朵,把心放到她的树洞里。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住院了,而且住了那么久,还骗我说到处旅行,生活很快乐,身体很健康,学习很忙所以不能给我回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小微的问题砸倒了我,对于今天发生的一切,我茫然失措,我没有想好我应该怎么说,小微用自己的主动又把我逼到了被动的路上,离开一年后,我又回到那个夏天的我,随着小微而转动自己的我。
“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前几天刚收到你的信,怎么今天你就来了。”我居然一下子变得木纳起来,曾经想好要说的那些有关思念,有关辗转的表白,开口就成了白话,索然无味。
“木子,我一直都觉得你会是我最遥远的依靠,如果我要躲避些什么,如果我要选择离开,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来你的身边。千山万水都放在身后,我只是一心一意向前。身后的那个过去,我想用异乡的空气掩埋掉,再也不去想起了。”小微,我应该把你看成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孩子,难道我只是你遥远的一个肩膀吗?你来到这里,难道不是因为思念和辗转,而只是想找一个避风的港湾???尽管我不想去想这些,但是这些水草就纠缠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我没有问,却只是因为小微不想说。其实自己心里明了,就算只是一个港湾,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吧。
我重新回到床上躺好,刚才内心的激动已经让我出了一身汗,今天的静心修养算是告一段落了。小微在我的床边堪堪坐下,我清楚地看到她的侧脸,这张很多个晚上出现在我梦中的侧脸,头发安静的等在耳朵的后面,麻花辫不再孤单。小微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小微的右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木子,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不过瘦了还是很帅阿。”这让我想起妈妈的话,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心是酸的,小微呢?她的手顺着我的脸颊向上游走,最后停留在我的眼脸上,轻轻的却有些颤抖的抚摸,“现在这里,都好了吧,还会痛吗?”小微,最痛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是,你也是。。。
“我下了飞机就按照我写信给你的地址找到了“被遗忘的时光”,也见到了你妈妈还有徐叔叔。他们说你不在。我以为你出门旅游了,却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课程也停掉了。所有一切健康快乐都只是假象,如果我不来这一次,可能就在上海被你欺骗一辈子了。木子,你不说是因为想继续躲避我吗?就如同你当时匆匆的离开,还有你寥寥无几的回信,是这样吗?”孩子总是对答案充满好奇的,我看着小微的眼睛,清澈之下有淡淡的忧伤。你是埋怨我的,是吗?沉默总是让人充满想象。那么小微,给我一点时间,就在我的身边,我们慢慢的一起走一条回忆的路吧。如果走累了,就休息一下,现在背靠背的时候,不会再是空泛的空气了吧。。。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我不会再选择欲言又止,欲语还休了。
“木子,现在不要问我问题好吗?我自己都没有整理清楚,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跟你说。你现在就先安养着,我会每天来陪你,只是有些遗憾,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在万里之外还安然的生活着。我想到这里,就会觉得有一种很大的缺陷存在着,呼吸有些难为。”盛夏,没有上海呱噪的知了声,小微的话如同沁凉的泉水,很浅却刚刚没过脚背,安静的流动,石子清晰可见。
“住店里吧,应该还有房间,我让妈妈帮你安排。”一个人来到巴黎的小微,我不知道你办了怎样的签证过来,是旅游的还是商务的,可以逗留多久?在离开上海时高空里有没有洒下不舍的泪滴,在到达巴黎的落脚地是不是陌生茫然无助到难以呼吸。或者说,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你坚持着,不说放弃。
“啊,这不太好吧,我看我还是住酒店吧。早上去餐厅的时候已经很冒冒然的打扰了,你妈一定以为你在上海欠我的钱,我是来追债的吧。”小微轻松了些,说了句玩笑话。可是我却被她说的沉重了起来。原本是应该我回上海找你的小微;原本是应该我来敲你的门带着我健康的身体,让你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原本应该是我找到心的归宿而你雀跃着,好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可是现在,一切都乱了。我本就是欠着债的人,你却把我自首的门关了,千里迢迢一个人来到这里,让我无言以对。自从匆忙的离开上海后,心里这个结一直未了,它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我,行走的时候潜伏在我的呼吸里,上课的时候掩埋在我的笔下,住院的时候躲藏在我的枕头里,而手术的时候深值在我的记忆。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这深深浅浅高低不平的路,走到这里,你忽然出现了,轻轻的拿出一把剑,说要把之前的一切都斩断了,你可以吗,我呢?
没关系,不要去浪费无谓的钱了,餐厅2楼的房间还是很充裕的。你就住在霏姐的房间吧,只是很久没有人住了,可能会有些灰,需要打扫一下。”我抬起手,摸了摸小微的头发,这是我喜欢的对待小孩的方式,温柔而不失庄重的,自然而不显唐突的。“小微,既然来了这里,很多事情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听我的安排吧,你不是说想到我就来了么,那我是应该照顾你的,不要推辞,好吗?”
小微沉默了,然后笑了笑,说:“嗯,好,就听你这个病人的。反正行李都已经在餐厅了,你妈看上去很和蔼,那个徐叔叔虽然年纪大了些,可还是很英俊啊。木子,你刚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餐厅的2楼吗?那个霏姐是谁,房客吗?也是中国人吗?我到了巴黎后才发现,离开自己的国家,在异乡看到任何和中国有关的东西,都会让我激动莫名,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小微一下子问了许多的问题,这让我有些无从招架。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或者说我应该从哪儿说起呢?忽然意识到,我和小微分开这一年间的岁月,小微都用笔墨记载下来了。而我呢,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所以记忆沉淀后,当时的很多感觉,现在的我还能完完全全的想得起来吗?还是已经像烟圈般散去了。这一年小微都活在我的时间里了,可是我呢,我在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真的是空白吧。。。
“这一年我给你的回信太少了,总是听你在说,总以为默默的承受你那里的快乐不快乐也是一种付出也是一种关心,我那么想,是不是错了?”我看着小微的眼睛,那里有一丝尴尬划过。“木子,是我太自我了,也许是我的信太频繁了,所以你会觉得不给我回信就有了负担。其实我只是希望有一个角落,可以停留一些我的心事,越远越好。因为距离让我没有面对的压力。我应该感谢你的,你把我的角落,营造得很好。”我知道,小微来了以后,我离沦陷不远了,虽然我们之间的隐隐约约谁都没有说破。但是,随时都会被说破的吧。我该是那个伸出手指的人吗?在距离窗户纸还有一厘米的瞬间,我问了自己,然后看到小微笑颜如花。
我和小微的闲聊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接近黄昏显得随意而步步惊心。当夕阳爬上树梢,炎热的白昼在太阳的隐退后接近尾声,天边是一片红色的光,云彩被染成深邃的眼睛,看着自己臂弯下慢慢停缓下来的城市。傍晚是狮子出来喝水的时间,只是回忆让它无从下口。小微帮我拉开窗户上最后一层薄纱,世界和我之间只是一层玻璃了。我曾经以为是这层玻璃阻拦着巴黎和上海,我和小微,真实和幻觉。而现在拉开之后才发现,原本所有的现实都在我的眼前,残酷的美丽的虚幻的荆棘的,只是以前视而不见。
帮我把空调关掉,把窗打开好吗?很久没有吹到自然的风了。”我觉得自己离完全恢复可能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是小微的到来加速了我的恢复吗?我看着她的眼神可能有些迷离了,所以收回后定心,深呼吸。。。
小微扶我下了床,我们一起走到了窗边。傍晚的风是宜人的,虽然还有暖湿的温度。偶尔也会让人感觉燥热,但是久违的清风拂面,久违的敞开心怀。“我把上海的工作辞了,终于辞了。曾经以为自己很喜欢那份工作,现在看来也许是被压迫太久的自我安慰吧。辞掉工作后人轻松掉一半,真应该早一些做这个决定啊。”小微就站在我的身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澈的鼓动着我的耳膜,我总是怀疑着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可是这场梦未必也梦幻得太久了,让人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从而沉迷。
“怎么来的巴黎,办旅游吗?这一次能呆多久阿?还有,外婆的身体好了吗?”其实我也有很多的问题,总觉得小微的信里有很多欲说未说,字里行间的沉重有时候不言而喻。而现在,我们并肩站在一起,她的头一侧就是我的肩膀,我想,如果她愿意,我随时准备着。
“老板对我还算不错吧,我跟他说不干了,他也只是惋惜,因为我本来就不适合在那样的圈子里打滚。我对于交际一窍不通,也非常不喜欢应酬陌生的客户,他说既然做的不是很顺心,那还是不做比较轻松。之后就问我有没有地方需要他帮忙,我说想来巴黎看一个朋友。”说到这里,小微顿了一顿,抬起头看了看我。微笑,芦花都开了,成片荡漾。“对啊,就是你,我在巴黎只认识你一个人。因为我们公司在欧洲都有分公司,所以安排发了个邀请函,办了半年的商务签证,最长停留90天,都还是挺顺利的。所有的事情办完后,我就买了机票来了这里。是不是觉得我太冲动了?”听小微说这些事情,好像就在昨天,看到一个女子,在法领馆门口排队,很早的清晨,等待叫号。我曾经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异常熟悉。
“外婆身体好了很多,我没有告诉她我辞职了,因为怕她担心。年纪大的人总以为进了一个单位就是一生一世了,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做到老去,他们似乎接受不了跳槽这种事情。我跟她说公司派我来巴黎工作一段时间,她还很高兴呢,觉得公司重视我。我走的那天,她还送我到机场,一路上罗罗嗦嗦的。”我看到小微脸上的笑,也看到了她眼底的泪。离开那么远,她一定很想念外婆吧。我想起我挥手向妈妈道别那天,最不想看到的,其实就是眼泪。
“小时候一直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浪,觉得那样的生活很浪漫。一个人走千山万水,一个人过尽云帆。这次真的让我离开了,却发现走出去回头太难。和外婆道别后,我没有转身,她只是反复的叮咛我让我照顾好自己,没有太伤的离愁。我却忽然很舍不得,但是我不敢回头,我怕外婆看到我的泪如雨下后,原本的坚强会支离破碎,片刻瓦解。我怎么能让她伤心呢,所以我只是倔强的不回头,把执著的背影留给外婆,让流满眼泪的脸陪我一起上路。”小微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了,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个很柔软很柔软的地方,平时我们是看不见的,因为层层包裹着,因为易碎所以藏得很深。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把小微的脑袋揽到了自己的肩上,小微在些许犹豫之后,温顺的靠了上来。于是,我的颈边偶尔会有她的呼吸飘过,轻轻的有一些痒,这让我心动,感觉异常真实。
小微,所有的坚强到现在为止吧,都放下吧。虽然我知道你可能还有些事情没有说,离开上海奔向我的原因可能也并不简单。可是,我愿意给你时间,等到你想说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坚强的回头,回到初初相见的地方。
“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不过,我的法语在这里基本上属于鸡同鸭讲,来了巴黎才知道原来法国人真的英文很差啊,那个发音基本上已经不是英文的发音了。我从机场到餐厅,一路上辗转,一路上碰壁,丢死人了,半个中国人都没有见到。”小微半嗔半怒半撒娇。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法国人一般不屑于说英文,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那些可能还好一些吧。晚饭不用出去买了,一会儿妈妈会送过来的,你就陪我一起在这里吃点东西吧。”夜色一点一点向深黑蔓延,红色的霞光已经褪去,这奇异的一天终于也行将结束了。不知道多年以后想起今天,会不会像今天一样,惊诧快乐并重,细胞里还有深深的抱歉和浓浓的愧疚。
“木子,我可以在徐叔叔的餐馆帮忙吗?一方面我不想白吃白住的,另外我也想好好的把法语学好。不然,永远都没有办法融入这个城市的吧。”
“嗯,应该可以,徐叔叔餐馆的生意一直都不错。但是自从我生病后,他一个人就变得非常忙碌,幸亏妈妈后来过来了。但是妈妈要照顾我,人手一直都是不够的,现在你去帮忙他应该乐坏了吧。”我想起徐叔叔鬓间的白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这样的一双手,可以把他的白发染黑呢?
“小微,这次来,你准备呆多久呢?三个月还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