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
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无名等人。
至次日清晨,无名来到黛玉房中。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无名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无名,因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无名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无名又将北静王所赠香串取出来,对黛玉道:“林妹妹,你帮我看看,这北静王送我的这串念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完便递到黛玉手中。
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落于地。
无名笑道:“我知道你不稀罕它,但你也别拿东西出气不是?这北静王的确不是什么好玩意!你骂的真是太对了!他何止是臭,简直是非常的臭!算了,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再拿着只怕连我也沾臭了。不过扔了也怪可惜的,赶明儿干脆我把它转送给别人得了。”
黛玉笑道:“你爱送谁送谁,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再说以后等着你送东西的人多着呢,比如说那汗巾子啦、金麒麟啦、贴身的红绫袄儿啦……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全当我去了。”
无名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
黛玉道:“我回家去。”
无名笑道:“我跟了去。”
黛玉道:“我死了。”
无名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
无名自知这话说得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无名憋得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无名心里原有无限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著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无名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黛玉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无名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无名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无名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无名遂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我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
无名见她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不觉又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无名见了,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无名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无名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刚才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无名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无名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无名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无名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无名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无名不禁长叹一声道:“人谓茜纱窗下,我本无缘;孰知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遂忙道:“快去干你的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说完,黛玉便自取路出去了。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无名听到此处,不禁呆了一下。
怎么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很是不对劲!
这时,却听见通灵宝玉中的神瑛微微笑道:“无名,恭喜你啊!真可谓是天上只一日,人间已千年!你和林妹妹的这番对话不当紧,却不知早已让咱们走到了红楼的第79层,接下来,咱们面临的可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坎!再往上走,那才真的叫“高处不胜寒”!你我也彼此多珍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