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况很糟,不能随便移动。”龙哥简单的答道。他的语气有些生硬,似乎在和什么人生着气,于是郭威把接下来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朋友的父亲留下来的产业,因为生意上的关系,最近半个月以来我们一直住在这里。”龙哥一边说,一边下车打开别墅的大门,然后把汽车开了进去,回头把大门上了锁。
郭威站在院子里看了看,觉得这里有些阴森森的。
这幢别墅孤零零的坐落在一个山坳里,高高的院墙,大大的院落,里面是一座老式红砖结构的三层小楼,楼房的后身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壁,静静的山壁在落日的余晖下让人有一种无尽的伤感。
院子里有两个花坛,里面生着一些芍药一类的花,似乎好久没有人收拾过了,杂草已经生得老高了。院子的西边停放着一辆老式北京吉普,轮胎瘪了,车上的漆剥落了许多,上面挂满了灰尘,里面结了蛛网,帆布的顶子漏了很大的一个洞,看上去似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动过了。
郭威四下看了看,透过高高的院墙看着深蓝色的天空,他感到非常压抑,似乎自己被关进了监狱。
三楼左边第三个窗帘微微动了一下,郭威仔细看时,却再没有一点动静了。
太阳似乎在一瞬间收起了光华,于是整个别墅也很快就覆盖到了阴影之下,隐隐的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整个楼房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丝光亮,里面好像隐藏了许多未知的让人恐惧的东西。
郭威这里阴冷阴冷的,冷得像冰窖,可是现在是五月啊。他缩了缩脖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在龙哥带他走进小楼的时候说不。――毕竟自己的亲哥哥病危,正等着见自己,他怎么好因为对这幢别墅的感觉不好就拒绝进去呢?
别墅的两扇对开的大门似乎好久没有上过油了,在龙哥的推动下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郭威听了觉得全身的骨节都有些发酸。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道,楼道里面零星摆放的桌椅看上去似乎都是二十年前的老式样,上面的油漆早已剥落,不过看上去还算干净,走廊尽头堆放着几件破旧的家具,则有厚厚的灰尘挂在上面。
“你哥哥在地下室。”龙哥简短的说了一句,然后带着郭威下了楼梯。
地下室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走廊里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灯罩上面挂着许多灰尘,有的上面还结了蛛网。墙壁上有一道似乎很多年前画下的一条长长的粉笔道。七八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房门大都油漆剥落,这里似乎好久没有人来过了。郭威想不通他的哥哥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环境。
龙哥推开中间的房门,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郭威一眼就看到了大哥。
郭威的哥哥郭武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上,脸色比盖在身上的白色床单似乎还要苍白一些。
郭威四下看了看,发现这个房间相对来讲条件好些,空气比较干燥,靠墙堆放了几个方便面的箱子,桌子上放了几个没有洗过的盆盆碗碗,还有一个工具箱。
“你……怎么了?”郭威来到大哥的床前,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虽然以前大哥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差,连头上的那道伤疤都是他留下来的,可是猛可间见到一个曾经生龙活虎的人忽然间如此无助的躺在这里,他仍旧有些难过。
郭武无力的睁开眼睛,猛然看到弟弟,仿佛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他说话十分吃力,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龙哥特意去我们学校接我过来的,他说你病了,要紧吗?”郭威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哥哥的床前。那一刻,看着无助的躺在这里的郭武,他忽然产生了要保护哥哥的念头,尽管二十多年来这个混帐哥哥从来就不曾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郭武抬眼看了看龙哥,龙哥知趣的向兄弟两个点了点头:“你们聊,我去弄点吃的。”
“哥,你别急,告诉我你得了什么病,等会我就送你去上海,那里的医院条件好,医生的水平也高。――钱的事情不要发愁,看,我刚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两万多块钱。”郭威从钱包里拿出晓梅的银行卡在哥哥的眼前晃了晃,让他安心。看着憔悴的哥哥,郭威觉得他多半是因为没有钱才没有去住院。
“住院――的……事情……待会……再……说,我有……重要……”
“大哥,不急,有事慢慢再说,治病要紧。”郭威一边说,一边伸手想拍拍大哥的肩膀。
“别碰我!”郭武忽然叫了一声,把郭威吓了一跳,他的手也停到了半空中。郭武叫了这样的一声似乎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他一边剧烈的喘息,一边用一种近乎痴呆的眼神看着弟弟,而郭威也因为哥哥的这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对这个畜生产生什么怜悯之心。
在郭武眼光的逼视下,郭威觉得有点尴尬。
“你――病了多久了?”他把头转过一边避开了哥哥的眼光,随口问道。
“你……头上的……伤……还在……吗?”郭武吃力的问道。
地下室的空气明显有些潮湿,温度也比外面低了几度,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悲凉的感觉忽然如同地下室潮湿的空气一样向郭威压了过来,透过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一直侵入到他的内心深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哥哥居然对他提到这件事,莫非他真的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郭威的头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摸上去就像一道小蛇,因为有头发的遮盖,平时根本就看不出来,那是七年前哥哥留给他的印记。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当时他十八岁,父母去世已经差不多四年了,四年来他一直住在叔父家里。春天里,哥哥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入狱是因为犯了抢劫罪。大约在大哥出狱的三个月以后,郭威接到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叔叔的家境不宽裕,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交学费,于是他到县城里去找哥哥想办法。
他在哥哥那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哥哥拿出了为他筹到的学费。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当时究竟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以至于郭武会忽然翻脸,对他这个唯一的弟弟大打出手。
他被五大三粗的哥哥打得满地乱滚,眼泪和鼻血流得到处都是,然而郭武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些。他一边拼命殴打弟弟,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他是寄生虫、吸血鬼,等他打得累了,又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瓷碗狠狠的摔在弟弟的头上,那一下把郭威打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他的头上因此而缝了七针。
他明白,哥哥为他借了这么多的学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他也明白,哥哥的压力太大,所以才会对他这样。他想告诉哥哥,他一定会努力学习,毕业以后肯定能找到好工作,这些帐他会自己还清的,或者干脆让哥哥把这些钱还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个大学让哥哥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可是郭武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郭威拿上那笔学费走了,因为他不敢拒绝暴怒的哥哥。他相信不久以后,兄弟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改善。可是这根本就是郭威一厢情愿的想法,从那天开始,大哥和他之间的关系再也没有往好的方向转化,七年来,几乎每次见面,哥哥都要让他饱以一顿老拳,每次见面都给他留下了满身的伤痕,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三年前,郭威在成都遇到阿财为止。
郭威到现在都不明白当时哥哥怎么能拿得出一万块钱,当时大哥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其实当时他去找哥哥的时候就已经绝了读书的念头,他只是想对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哭诉一番而已。
今天郭武忽然提起这件事,让他有些始料不及。
“记得……我……打你……时……说的……话吗?”郭武吃力的问道。
郭威觉得有些尴尬,许多时候想起哥哥对他的冷酷无礼,他都恨不得一刀捅了他,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这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人产生半点恨意了。
他不想提这件事,可是哥哥却热切的看着他,继续问:“还……记得……吗?”
郭威尴尬的点了点头:“哥,别说这个了,我一点不恨你。”他感到尴尬是因为自己说了假话,因为多年以来他一直因为大哥对他的不公正而耿耿于怀,说不恨只能算是眼前几分钟的事情。
“记住……,永远别……忘了……爸妈。”郭武的眼神里面有一种狂热,让郭威看了觉得害怕。他觉得哥哥今天有些特别,他怎么总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为了让大哥开心,他还是对哥哥点了点头。
郭武宽慰的笑了:“哥……有点……头……痛,帮……哥……按……一下。”
“好。”郭威低下头,不想让哥哥看到自己的泪光。――为什么这么轻易就不恨他了?我不是一直希望他死掉了吗?我不是一直想杀了他吗?看起来当弟弟总是这样吃亏……
他伸出双手开始帮哥哥按摩太阳穴。
“用……大……拇指。”郭武微笑着看着弟弟。
郭威想用两手的大拇指帮他按摩,可是哥哥示意他只用右手。
天,我的左手怎么又痛起来了?他皱了一下眉,甩了一下左手。
哥哥关心的看了看他,他赶快冲他笑了笑,让他放心,于是哥哥示意他改变一下按摩的部位。
“往下……再往下……对……往上……一点……好……”
郭威顺着哥哥指点的方位轻轻的揉着他的颈部。
“重点……”哥哥用暗哑的声音说道。
郭威帮哥哥揉着颈部,脑海蓦然间出现了父母的身形。他们去世已经有十年了吧?他们走了以后,哥哥就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虽然在钱上他帮了自己很多忙,可是这么多年来兄弟两个就像仇人一样,每次见面都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殴打。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把这个混帐哥哥按倒在地上一顿狂揍,哪怕就那么一次,让他也尝尝挨揍的滋味。
可是如今看着奄奄一息的郭武,他却只想让他尽快好起来。
“你是……泥巴……
我是……星……
你是……毒草……
我是……松……
你被……黑暗……吞噬……
我……却……拥抱……黎明……”
郭威呆住了,哥哥吟诵的是几年前他随手写在一张废纸上的几句诗,那个时候他恨死了哥哥,想不到被他看到了,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如果不是他提起,自己早就忘记了那几句歪诗。
“小时候不懂事,你干吗还提这个?”他停止按摩,尴尬的冲哥哥笑了,可是哥哥仿佛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哥,你好点没有?”他推了推哥哥的肩膀,却发现哥哥仿佛铜浇铁铸一般和床连在了一起,身子纹丝未动。
“哥,你怎么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蓦然间升上郭威的心头,他焦灼的问了一声,同时紧张的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房门忽然被撞开,龙哥冲了进来。他一把推开郭威,伸手探了探郭武的鼻息。
龙哥的身子忽然僵住了,从后面看去,郭威感到对方似乎打了一个冷战。
他缓缓的撤回了手,转过身来,铁青着脸,咬牙切齿的看着郭威:“混帐,你他娘的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