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已经将你的世界弄得面目全非了。
那时岩跟着艺术团去北京交流演出,回到济南时正好赶上隔离政策的出台,作为从疫区回来的疑似人员,岩和艺术团的人被隔离在南校7号楼。宿舍的内线电话成了我们联系的途径,电话线的那端是那个几近让我崩溃的人,我曾不止一次的做梦失去她,那是种撕心般的牵挂。而岩却有些不在乎,甚至倒过来安慰我。就像她后来跟我说,或许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让她感觉自己和死神是如此接近,以至于之前的恐惧感和陌生感都在这种臆想中的亲密而淡漠了,反而产生了一点点无法形容的依恋。如同曾经是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在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之后,便很容易成为朋友,互相喜欢和依恋起来;即使当他们再度获得自由的时候,还会和以前一样互相仇恨和厮杀。
隔离的日子毕竟是无聊的,于是我每天用尽各种手段让宿舍的人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内线电话上,以至于方茜每次找“马垫儿”都问他,你们宿舍电话是不是没扣好,怎么老是占线。而电话在那时对于岩的重要性,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那是一种寄托,仿佛两个世界间的一座桥。
“我记不起你的样子了。”岩轻轻地说,却在我心里掷地有声。
“那我的声音呢?”
“嗯~跟原来一样好听。”
“我现在就去你楼下吧!”
“你能出来么?学校不是封校了吗?”
“我想见你时,谁能拦得住?”
学校的围栏我平素里不知翻过多少遍,这回却因为心急被扯烂了衣服。我已无暇顾忌,一路小跑的去了超市。诺大的超市,除了星星点点的服务员,顾客屈指可数。我踩着购物车一路滑过,酸奶一定要多,买岩习惯一口气干掉一升装的原味酸奶。还有薯片,筒装的,每种口味一筒,黄瓜味的多买一筒。盒装的巧克力,我告诉她我已不在乎她屁股上多出来的肉了。黄瓜,西红柿,苹果,柚子,香蕉,荔枝,胡桃,葡萄,我想象着岩开心的消灭它们时的样子。
南校7号楼下,隔离线外,我播着岩的手机,告诉她我踏进黄线就会跟她一起被隔离,她说别傻了,男生隔离在另一个校区。我尴尬地收回脚,看着一个粉色身影在楼道中旋转而下,那是去北京前我们一起买的裙子。她站在玻璃门后,头发疏得很细致,没有素面,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扬起嘴唇,做了个飞吻的姿势,我从空中抓住,放在嘴边。她咯咯地笑着,带着泪。我指了指电话,她才想起拿起手机。
“看清了没?下次要把他记得真真的。”我指着自己的脸说。
“想抱抱!”岩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搭在玻璃门上。
“来了。”我拨开黄线往里走,却看见岩摇了下头,示意我停在那里。
“我知道你有多想我,因为我现在就是那样的想你。”岩已泪流满面。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就离我那么近,却看得到,够不着。就像多年后我看着她的照片,那么近,却仿佛千山万水。我攥着警示的黄线终于抑不住眼泪流出,几米远,我却踏不出一步。
“讨厌,不许你哭,我不许你哭。”
“笨笨,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哭啊,我见着你高兴的。”
岩的手在玻璃门上左右滑动,仿佛触在我脸颊上,明明感觉得到。
“你看你,衣服都破了,胡子拉碴的,我可不想记得你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伟大的发明叫做刮胡刀?”
“知道,但是忘记了另一个伟大发明叫电池。”
“给你的。”岩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格格”样子的娃娃,是从北京带来的礼物。
“布娃娃?”
“是存钱罐啦,你要经常喂她,等她长大了,你就有足够的钱娶我了。”
“娶你之前我还得先养一闺女。”
“这叫投资,谁让你花钱大手大脚。”
“哦,喂她之前,我得先喂饱你啦!”我举着大大的购物袋跟她说。
“我在这儿吃得挺好的。”
“看不见,放不下心。”
“那,往后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我。”岩举着娃娃说。
“喳!”
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来消毒,顺便帮我把东西捎了进去。看着岩吃力地往楼上拎,我略微平静的心又开始疼起来。以后的天天我都会来看上她一会儿,岩把随身带的衣服换了一套有一套,以至于后来没得换了,穿着各色的睡衣出来,让我每次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她。岩带着笔记本,却因为隔离区没有网线而不能上网,于是我拷来各种各样的电影,电视剧给她看。但久而久之,也没了趣味。岩说喜欢坐在窗边,看外面的世界,把外面的熙熙攘攘当做一部电影看,而主角就是那个每天下午等在楼下的男生。
渐渐地,疫情趋于平淡,人们也从压抑和淡漠中慢慢走出,校园又如夏天的到来生机盎然了。解除隔离的那天,“马垫儿”和方茜陪着我来到7号楼下,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飘下来。我拿着一束鲜红的玫瑰,门口的护士姐姐眼眯成一道线看着我,多少让我有些尴尬,不得不将目光从门口转移开。
“看谁呢?”岩不知什么时候蹦到了我跟前,一巴掌拍在我头上。
一个半月,除了在梦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盈盈的眼,弯弯的眉,还有挑起的唇角,水晶般透亮。还没等我回味过来,她已经跳到我身上,抱得那么紧,以至于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让我看看,除了我里面是不是还有别人了。”岩扒拉着我的衬衫,一副要割开我胸口的样子。
“咱走吧,这俩动物欲火焚身了。”“马垫儿”拉着方茜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