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她回了家,好象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到底为什么记不清了,倒是更记得天边升腾着的火红――夏日黄昏的霞光。还有――她很有钱,买了满满一兜子烟、酒、罐头和熟食,青一色的高级货,少说也得三、四十块――相当于当时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我们一起吃了丰盛的晚餐。她请客――答谢我的“搭救之恩”。她很少吃喝,也很少说话,只是笑吟吟地听我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奇遇和从书上看来的并不连贯的故事,直到我发觉只有自己在说,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怎么不说话?别光听我的呀,你也说说,说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有什么好说的。没工作,不上学,也没有好运气……”
“那你靠什么生活……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
她张开两只白嫩的大小与身材十分相配的手展在我面前,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透出鲜艳的肉红色。
“靠这两只手……”语气和表情很怪,象是在下着什么决心,表着什么态。
……
“对了,那俩哪儿的?干吗堵你?”
“不知道,不认识……”她的眼光悄悄飘离了我的脸。
……
怎么没“上山下乡”?
你怎么也没去?
我?我吗……这个……嘿嘿,我是那个,那个那个叫……叫做“身不由己”……
我也是。
……
那一晚我说的话比以往两年的总和都多,送她一直到了护城河边,嘴还令人惊讶地不歇着。已经后半夜了。
这么晚了,路上……
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深夜的清风轻柔地抚弄河水,泛出星星微澜。我记得她冲我挥手再见,记得深沉的黑暗中那张玉砌瓷雕般的脸和渐渐远去的粉红色身影,记得它们在黑夜中突兀的明艳和清晰,好象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好象一幅不和造化的梦境。
那一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心里似乎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暗流,让我感到兴奋、新奇、怅然――这一天的遭遇实在是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人更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也许真是一个梦,如今,自己正在走向醒来。
别!别!!别醒吧,这梦多好……
好象是认定了一旦睡着梦就会醒,或者说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梦似的,我执拗地不让自己睡着,竭力重现着那明艳清晰的身影和面庞,甚至不惜随着次数的累增导致影象记忆与实际所见之间差距的扩大……
为什么说我不是贼?
你没长着贼相儿……
可我偷了东西……
你得活下去……
知道么,头一回有人说我――“不是贼”。
知道……
……
叶子,我能叫你姐姐吗?
能,只要你愿意。
姐!
那我叫你什么?――小枫?
……
姐,没事儿就找我来,不是认识了吗……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都管你叫姐了,那儿――那儿就是咱家了……
真贫!
什么贫哪,我可是说真的!
真的?
真的!!
好,姐记下了……
……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些对话,希望梦醒来后还能记得。对一个孤儿来说,这是个值得庆幸和炫耀的梦。在梦里,我不再是孤儿,只是家里人出门去了还没回来。谁呀?――叫做“叶子”的大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