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在那风雨飘摇的几年中,有哪一天象那天那样过得完整而富于生气。叶子给这小小的房间带来了久违的温暖和有序,也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新奇和光辉。她好象不知道疲惫似的把每一个角落都归置得整整齐齐,把所有能洗的东西全都洗了一遍,光是换水我就跑了几十趟――她一天都没有再出房间,不知是因为破棉袄的缘故还是张大妈的缘故。至黄昏,已是屋里屋外遮天蔽日地晾了几大绳,邻居们的议论声也悄然而起――“秋家来什么人?能干!”“那小子是不是娶媳妇了?”……“这号人,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入夜了,她终于停了手。晚饭过后,我斜在只剩下褥子、枕芯和被套的床头,叼着烟,欣赏满屋挂着的她的“杰作”――从这儿已经看不到门口,就连走过去也必须猫腰钻。灯光被里外几层的晾晒物大打折扣,屋子里蒸腾着少有的潮湿气息。
“小枫,我想进屋洗洗,你别出去,就在外屋呆着,外边冷,啊!”声音不知来自里间还是“青纱帐”的另一边。
“哎!”我叼着烟下地钻过“青纱帐”,把门关死插好,余光瞥见明黄色的影子正一趟趟往里间端水。昏暗的被大大削弱的灯光下,这个影子变幻着姿势,依次显露着各具韵律的不同的曲线,衍射着美和神秘。
“有没有能暂时换一下的衣服?”她隔着门问。
“柜子里,自个儿找,看着换吧……”我随口应着。
伴着“哗啦啦”的水声,我百无聊赖地拿出几本书摊在矮桌上,连桌一起抱上床,盘腿坐下,点着烟,随手拿起一本翻起来――看过!摊到一边,再拿一本――也看过!再拿一本――还看过!不过好象没看完,上回看是什么时候?看到哪儿了?……嗨!反正也是呆着,再从头看看也不要紧,没准儿还能看明白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被书中的内容所吸引。这是一部很长的外国小说,讲一个会算命的异族姑娘在“文明”的国度里算命、跳舞、帮助别人。她养了一只会算数的羊……――人名字都记不住,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事吧――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武士,不对,是骑士。后来骑士让人杀了,是不是杀了,还是怎么的?反正是死了,而后她就被认作了凶手……我前前后后地翻看着,试图把现在看的和记忆中看过的连贯起来,全神贯注得烟都烧了手,有好几个烟头儿都没扔进烟缸,满桌子都是灰,竟然毫无察觉,直到她的影子遮住灯光。
“瞧你认真得,把这儿弄得乱劲儿!”悄悄话般的声音近在眼前。我猛的一惊,从书中醒来,抬头望去。她已经拿过抹布开始擦桌子了,修长的手指泛着青须须的色泽。
“等等!”我放下书,抄起她的手,凑过去仔细看。
“怎么了?”她没有往回抽。
“那只,那只也伸过来。”另一只手伸过来,泛着同样的青灰。
“手痒吧?”我把这双手展在面前,头也不抬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是有点儿,洗多了凉水击着了吧?”
“击着了吧?!这是冻疮!冻疮你懂不懂?”摇头。“嘿!还大姐姐呢!这冻疮要是发了,手指头肿得象胡萝卜,不挠痒得难受,一挠就疼,而且弄不好年年冬天都得犯!”
“不会吧?”她开始往回缩手。
“不会?不信你等着!赶紧,别缩,趁还没肿,我试试,伸过来!”
我开始双手夹住她的一只手猛搓起来。
“你会治这个?就这么搓?”
“换手,这只找个暖和地儿捂着!”我接过另一只手又搓起来,顺便把她伸到我腋下的那只手牢牢夹住。
“痒不痒?”她点点头。一身宽大的灰衣服,玉石浮雕般的脸和浓云瀑布般的一头散发,比夏天里长了许多,脸上也少了些光泽。又好似一幅脱离了背景的画。我怔了一下,随即又埋头猛搓。
几轮过后,双手泛出了浅浅的粉红。我累得满头大汗。她凑过来用袖子蹭我的额头。温暖、芬芳的气息潮水般袭来,熏人欲醉。我赶忙抬手去挡,不料竟碰到了口袋般宽大的灰衣服里深藏着的一座小山,柔软而有弹性,随着这轻轻一碰不经意地荡漾了一下――我当时的脸一定红得可怕,周身的血液好象突然间沸腾了,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充满力量和速度的热流,排山倒海地涌向身上的每一处,连眼皮都变得滚烫起来――她没有躲闪,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平静地给我擦汗,任凭我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终。
“差……差不多了……”喉咙干涩得好象宿醉初醒。
她轻轻搓着自己的双手,侧过脸去低着头不看我。
“对……对……对不起……”喉咙依然干得要命。
“小枫,姐姐漂亮么?”声音低得耳语一般。
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那,那你喜欢么?……”声音更小了。
我用力点点头。
“说出来,让我听见……”
“喜欢!”
她慢慢扬起脸,双手紧紧攥成一团抱在胸前,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放射出清亮的光芒,脸涨得通红,不在我之下。
“你读了那么多书,”她的声音大了些,但却是颤抖的,而且更沙哑了,“也该懂得好多事儿了。如果告诉你,姐姐是个‘不干净’的人,你还喜欢吗?”
“干吗问这个?”我从未被问过如此不知当如何作答的问题,心乱如麻,硬着头皮拖延――要是没看过那些书,什么都不懂怕也不至于。
“因为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肯收留我又什么都不要的人,因为你救了我……你知道吗,你救下的不是我的清白,是我的命!”
我心头骤然一凛,抬起头和她对视。忽然,那幅画的背景和神秘色彩一点点剥落了,剩下一个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女人――美艳绝伦的女人。
“你给我这份情义、这份怜惜……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双手在胸前绞成一团,“……你告诉我说……说……说我又有家了……”
眼泪“扑簌簌”成串滚落,哽咽抽泣中她的声音更沙哑了。
“可我不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只怕消受不起……我不想瞒你,不能瞒你!要是你不嫌弃我是个脏人,还肯收留的话,好好想想,点个头儿;要是嫌弃,什么都不用你说,天一亮我就走,心里照样感激你一辈子。日后见了面儿,咱还是好姐弟……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捂着脸径自坐到了门口的小凳上,和我隔着几层晾晒物。我看不见她的脸和上身,也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