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有个段老大,叫段恒,是南城地下社会的霸主,就象坐镇北城的柴松一样。据说此人在“学徒”时代就在南城有“智多星”之称,足智多谋、能算计,所以从平辈中脱颖而出,两年前接了旧把子的摊子。南城地窄人少,分黑饭吃的人却不比北城少;南城是现在全城地下社会里第一、二层人物中六成以上的人出身、起家的地方,市风顽恶;南城顽主也向来比北城的更加亡命无赖,只不过北城人多势众,也更刚猛些,仗着底子厚,每每把欲北上分一杯羹的南城人御于界外,加上多活动在北城的“大院儿”顽主儿从中挑唆帮衬,日久天长,南北两城逐渐成了势不两立的态势。
原来柴松在他的“扩展”计划中也打算把南城收进腰包,有我们这些人挡在前面,他好象什么都敢干。可南城旧把子张昆仑怎么说也算是他师傅,没有很过得去的理由就发难,“欺师灭祖”这四个字能让他成为公敌。再说,南城不比一般的几条胡同几趟街,一击得手的希望本就不大,如果靠不住的“大院儿的”半截撤手或者“倒戈”,势必由原来就胜算不大的旷日持久的恶战变成对北城、对柴松十分不利的局面。到时候也许还没分胜负,大半人就不是拼掉就是落网,眼前已有的利益丧失殆尽不说,自身难保也未可知。所以柴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见好就收”,骑着前门、崇文门、宣武门一条线跟接把子才半年多的段恒划了界。两人各带“六条棍”(就是手下最得力的六个打手,我也在其中),碰头在前门外的烤鸭店,当着双方十二个人的面儿说定:在场所有人及其手下决不过线到对方地面儿上撸货见血;线上有事儿,无论生死,过线放手,由“六条棍”之列的人出面交由对方处理,对方必还一个公道……讲完条件,双方对干三大杯,柴、段三击掌“向毛主席保证”不毁誓约……
段恒是个文静人,比柴松瘦弱得多。衣着平常,步履平缓,竟然还戴着一付眼睛。说话细声细气,文诌诌的十分客气,拿柴松当大哥似的捧着,拿我们几个也当成贵客。既不抽烟也不太会喝酒,完全没有一点霸主的气概。和柴松站在一起,显然是一付弱者、求和者的架势,论起凶煞霸气还不如他的“六条棍”……我甚至有些瞧不起他。
后来,那条被划出的界线频频被南北两边儿踩破,因此爆发了不少次中小争端。有两次闹得比较大,必须“六条棍”去圆场。我也去过其中的一次,柴段都没有露面。那天我刚刚把叶子织的第二批毛活儿交给柴松,南城“六条棍”来了三个,北边算我去了两个。在我的劝说呵斥下,北城人放了货――让了;缺的我应了补(事后其实并未及再处理这件事),于是皆大欢喜。“曲终人散”之际,几条“棍”互相客气了几句,打着哈哈。南城的“大红棍”扶着我的肩膀给我点烟时悄悄说:“兄弟,听着别言语――段爷让带个话儿,想跟你单喝几杯,瞅个空儿吧……”
……
我当时没当回事儿,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想了起来……
门“吱呀呀”地被轻轻拉开,我好象事先料着了似的站起身揪了揪皱巴巴的衣服。南城的“大红棍”施施然走了进来,冲我一抱拳,我下意识地还礼。他冲我笑笑,一言不发闪在一旁――那个文文弱弱、朴朴素素的戴着眼镜的“段老大”迈着熊人方步进了屋,脸上带着微笑――友善的微笑,没有一丝脚步声。刹那间,这情景似乎和几年前柴松第一次迈进这间屋子时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那天,他给我带来了复仇的信息;那天,他把我装进了他的口袋,变成了锋利坚韧的刀;那一天,他把我和“贼”这个字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怎么了老弟?”段恒说话了,脸上挂着笑,“意外吗?南城人怎么会深入北城,拜会柴爷弃徒,对吗?”我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不奇怪……”段恒自问自答了,“我知道你是个有情义的人,有情义的人容易吃王八亏。我先还纳闷怎么你老弟没有回音儿了呢,一打听才知道碰上了坎儿……因为什么?是女人吗?……”
我倒吸口冷气――他一下就猜中了这个柴松命令我严格保守的秘密;而且――话音刚落,门口就又出现一个身影――高佻、丰满,穿着眩目的粉红色衬衫,一头浓密卷曲的红发梳在脑后,露出白亮明艳的脸庞……叶子!?她走进来,站在段恒身后,也没有一丝脚步声。段恒和他的手下没有理会,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我本能地想迈步过去抓住她,可两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挪动不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混蛋!你忘了她让你吃了多少苦头吗?……”
“可她毕竟给过我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辩解。
“你想让她害死自己吗?”
“我喜欢她!……”
“怎么老弟,愣起神儿来了?”段恒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争执。
“愿意帮我吗?”他欠欠身子,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光。
“帮?帮什么?”
“很简单……”
“别听他说!”叶子的声音从段恒背后传来,高亢尖利,急不可待,吓了我一跳。可段恒和“大红棍”似乎根本没听见,头都不回。
“小枫,别听他说话!”又是叶子,好象只有我知道其存在的人。“一个字都别听!什么也别答应他,千万不能……”她的脸涨红着,眼眶湿润,“求你了,千万别靠近他,躲的越远越好……”
“怎么躲?躲到哪儿去??躲得了吗?!”我大声喊着。对面的两个男人好象根本就没听见。“凭什么听你的?凭什么信你?”我大声质问对面的叶子。
她低下头,使劲地缓缓摇头,发出低低的啜泣,忽然扭身跑出去,消失了。
“叶子!叶子?姐?!……”我对着门口呼喊,脚下忽然能动了,拔腿便往外跑。可刚迈出一步,就见二军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枫哥,救命哪!枫哥!救救我!救――命!……”
我浑身猛然一激灵,倏地睁开双眼――门是关着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个梦――跟真的一样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