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深深陶醉在不期而遇的幸福中,再也不愿想别的。除了小芳之外,世上的一切都好象跟我没了关系。
一天,居委会老太太来了一趟,我大大方方打了招呼,还请她进屋坐坐。老太太没答话,伸着脖子左左右右朝里张望了一阵,转身走开通知院里的“小组长”开会的事去了。临出院,迎头碰上刚买肥皂回来的小芳,俩人打了个照面儿。小芳象对所有其他人一样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老太太纳闷地回过头用眼光跟着她直到我面前,轻轻摇摇头,走了――我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松了松。
小芳住下的第二个星期,二军来过一次,十分好奇地看过她几眼,见我不介绍也就没问――他来送钱,那剩下的三块手表终于兜售了出去。两个星期后他再来时,我才把小芳介绍给他。
“二军,这是你嫂子,白小芳。”
“嗷,嫂子好。我叫王向军,小名儿二军,打小儿就跟着枫哥来着……”
小芳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一言不发给他倒了水,点了烟。
“怎么着二军,这阵怎么样?”我一边示意小芳出去买些吃喝留饭一边招呼他。
“枫哥,你可不知道,如今外面可热闹了……”
夜遇小芳之后的二十多天里,南北两城的争端愈演愈烈,南城每次偷袭都占尽先机,还端了北城几处挺深的窝,都是柴松窝脏或是隐藏大批凶器的地方。据说光这几处丢掉的东西就值几万,所失凶器足以武装二三百亡命徒!原本这些地方十分隐蔽(不错,连我都未曾听说),是无论如何不该被南城人发现的,柴松认准了是出了内奸(当然,没有才怪,我想起了遇到小芳当晚在竹竿胡同黑暗的墙角处闪出的一朵火苗映出的那张娃娃脸)……
更麻烦的是,那些被抢走的财物中比较大件的、长期出不了手的,和几乎所有丢失的凶器都在丢失后几天莫名其妙地被成批堆在北城两个公安分局门口!公安局很重视,开始成片成片调查,整个北城顿时鸡犬不宁,好多人都被带走盘问,连柴松也被传了。闹得他成天象热锅上的蚂蚁,动也不敢动,呆也呆不住,手下好多有牵连的人不是自己跑郊外躲风,就是被他遣散逃避追查,北城上下人力空虚,安排好了的几次反击都因为人手不足、公安局盯得太紧没法下手。南城人趁机登车的登车,下站的下站,明显过了东四、沙滩、西四一线,这几天以来更加猖獗,恨不能在北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连北城的几个名“花儿”都被拐带过去,柴松家门口老有街道的人看着……
“枫哥,有人找过你吗?”
“没有。倒是前几天居委会主任来过,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哼,他妈的,连我都让居委会拿走审了一槽儿呢……”――看来那天老太太来不是冲小芳,我说见着之后怎么打愣儿呢。
“枫哥,看样子柴爷这回要坏事,你的机会来了。叶姐她……”
“二军,我不再需要什么‘机会’了。如今只打算和小芳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你也别见天儿瞎逛了,乖乖在家猫几天。这阵风来势虽猛,可我想柴爷是顶得过去的。段老大这么个干法,早晚得把自己个儿也装进去,依我看这不是他的杀着。你想,满北城的警察、街道治保都动起来,任你南边儿北边儿的,在咱这儿有个分,在人那儿没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全得收,我想段恒段大爷不至于连这都不懂。没准儿只是个缓兵之计,听说眼下政治任务特紧,公安局那边儿缓些日子不见动静,查不出什么来也可能就收摊儿了。他这么着唯一能捞着的就是让柴爷老实呆几天,别轻举妄动,说明他还是怕柴爷、怕北城。依我看,一半时还分不出胜负呢……”
“那你不是一直都想见着叶姐吗?怎么着如今有了这嫂子……”
“我说不上,见了又能怎么着?小芳是个可怜孩子,这会儿只能靠我,我不能再让她回那个地狱似的家……我怕……我怕万一再见着叶子心里又乱……”
“这么说,她特可怜?”
“……她的事儿以后有空再说,当她的面儿别提叶子,先别提,等我以后想清楚点儿了再说……”
“放心吧!我不傻,明白你的意思,这谁不明白呀。”
“你明白什么呀?!”
小芳的脚步声响在门边,我俩同时收住了话题。
晚餐丰盛。我和二军酒都有点儿高了。小芳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给我俩轮番斟酒夹菜。她的做菜手艺一般但很麻利,大概是求量不求质、求速不求美的父兄“调教”出来的把。不过对我和二军这号朝不保夕的浪子而言也是相当满意了。
“嫂子……”二军有些醉了,“我这枫哥呀,你可不知道……”他摇摇晃晃竖起大拇指,“大――英――雄啊!有功夫,有胆量,有情有义……”
“二军!”我想喝住他。
“你别管!别管,让我……哦……说完……”他哆哆嗦嗦叼上一支烟,小芳赶紧给点上。
“真的,不骗你!跟了枫哥,你算是终身有靠了……我他妈要是一女的,就让我当个……当个他妈小儿的也烧高香!……”
“二军,你丫瞎说什么呢?!”我轻轻拍了拍桌子,转脸冲小芳尴尬地笑笑,“醉了,别理他,醉一回也不容易不是?……”小芳笑笑,点点头。
“什么呀?扯淡!醉没醉我……我……自个儿知道……”
“你知道个屁!”我笑骂,“赶紧家去,明儿醒着来!”我不由分说把他架出屋送到院门口。“二军,我知道你没醉,也知道你一番苦心,谢谢你了好兄弟。放心吧,她是个老实人……”
“她是不是哑巴?”――二军清醒得很,我俩相视而笑。
我一步步慢慢往回走,不知为什么,心乱如麻,脑袋里好象燃烧着一个火球。我把头伸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笼头下,放开凉水……
冰凉的秋水浇在滚烫的头上,好象要封闭住满腔的热量。让人感到麻木、疲惫。忽然,水流停了,一块干燥的毛巾糊上湿透的脑袋,一只温柔的手细细擦拭满头的凉水,另一只伸到腋下,吃力地试图扶我起来,温热的身躯贴着我,让我感到她随着呼吸的柔缓起伏。
“别击坏了,洗头得用热水……”小芳的声音轻轻响在耳际,小芳的身体紧紧靠在身边,小芳柔弱的双手正在竭尽全力地呵护、扶助着我。柔弱娇美的小芳,在打骂和苦难中长大的小芳,死里逃生的小芳,让人当成哑巴的小芳,因为被轻薄而欲寻死路的小芳,心甘情愿把青春和幸福交给我的小芳……
我默默地坐在矮凳上抽烟,她进进出出收拾着晚餐的残局。屋子里除了偶尔发出的器皿的碰撞之外再没了别的声音。
“洗头了。”她在我面前放下一盆热气腾腾的净水。我一愣,再摸摸尚未完全干的脑袋,不禁哑然失笑。“好!洗头,洗头!”――二军的醉算是白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