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下午,段恒不期而至。进门就抱拳拜年,我慌忙还礼。“段爷,该是我给您拜年,可实在是找不着门儿,也就懒了。这……这怎么话儿说的……”
“又见外了。说来惭愧得很――段某居无定所,是以天下之大,竟无以容身;漫说老弟,就是跟我出入数年的兄弟也轻易找我不着……”
“段爷,这回千万别推,好歹赏个脸,喝上几杯再忙……”
“说实话,今儿个我就是专门来讨一顿安稳痛快酒的,只怕弟妹嫌我聒噪……”
“不能不能,”我连忙道,用下巴指指小芳,“她只上完小学,书理粗浅,段爷的雅词儿她听不明白……小芳,今儿晚上段爷在这儿吃饭!”小芳明白了,点点头冲他笑笑,转身忙活去了。
“她不爱说话,平时没客人的时候也跟半个哑巴似的……”
“好哇,讷于言而敏于行――得妻贤而寡言,盖厚福矣……”他妈的连我都听不懂!
这顿酒由黄昏一直喝到深夜。段恒不知是见酒就高还是天生健谈,一路说个没完,好在已不那么酸文假醋,基本上都是大白话,我还能明白。
他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历史学家,六一年因病去世;母亲早逝,留下他和一个妹妹。从小受父亲熏陶,他和妹妹都酷爱历史和古典文学,他又对兵家之作和传世奇书倍感兴趣。妹妹娇女恬弱,对兵法毫无兴趣,“奇书”又多“秽笔”,父亲禁读,至去世后他才如鱼得水。他很热心政治,又多计谋,在因丧父不得不设计谋生之后很快露出功底,深得校方器重……六五年应届考上大学……
入大学前,他偶然遇见一位“绝代佳人”,心中无比仰慕,几番追踪之下方知对方其实是风尘中人。为情所困,他贸然置身江湖,凭着机巧计谋深得信任,日日只念能与心上人见面……可后来得知,“心上人”已他就,不禁心灰意冷,欲出浪海,安心读书,不料运动骤起,无书可读。凭着心智和对政治如火如荼的热情,他很快融于其中,成了校红卫兵首领之一,“红八月”时也抄家,因为私欲聚敛了些财产。
谁知在校两月,家中陡生变故――尚在中学的妹妹也被卷进政治斗争的旋涡。妹妹不象他,对这类事毫无兴趣,对“红八月”种种举动更深以为恶。单纯的妹妹撰文抨击不人之行,结果被殴被斗。亡父的身份也成了攻击目标,女子的美貌竟成了兽行的诱饵……妹妹在被殴打至半昏迷后被轮奸……从小书香门第满腹纲常的女孩子不耻为人,留给哥哥一封绝命书后毅然自缢身死。绝命书中历数了她对时局的不苟,泣陈受暴遭强的经过……段怒不可遏,带领手下砸抄仇家,闹出数条人命……此时已进入“要文斗不要武斗”的阶段,校方和公安追查大案,无奈只好带领几个苦心旧部投返黑道。躲藏追究之余竟不觉脱颖而出,使张爷实力大增、进项暴涨,他的地位也因此一日千里,直上而去……
后来张爷出了事儿,无奈把江山托给他。他一上手就整顿了原来的状况。知道柴松早有并吞南城、一统“天下”之意,也自知不敌,为保张爷的江山,也为了自己能有安身之所,只得退让隐忍。及至羽翼渐丰,便开始步步为营、深谋浅虑、苦心安排,一点点削弱北城。如今时机基本成熟,只待春节后治安放松便可放手一搏……志在必得――除去柴松这一心头大患……
“段……段……”小芳迟疑着,看看我又看看他。
“叫‘段恒’吧。”段恒侧过脸冲她笑笑。“叫大哥!”我从旁补充。
“大……哥……什么是‘政治’啊?”小芳怯生生问,满脸通红,生怕被人笑话。
“嗷!这个?老实说,如今,我也闹不清楚了……原以为是‘改天换地’的有力手段,现在倒觉得成了趁火打劫的混帐借口!谁知道?不是我错了就是历史错了……我倒希望是历史错了……”
“嗷!”小芳脸又红了,默默低下头,再不说话。我打赌她对这个回答既不明白也不满意。
“段爷,这儿是您以前的家么?”
“……怎么说呢?该说不是。也住过几天……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您说的那个‘佳人’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段爷,祝您马到成功!到时候要是用得着我……”
“少不得麻烦老弟!弟妹不必害怕,不是干什么坏事。老弟,到时如能依计而行,段某断可保你平安!”
“您别客气,您的恩情我一定要报!来!干了这杯!”……
“哎呀,假如这一次能如愿,我也就‘功成身退’了――怨山恨海不是我这等人的终老之地,如今到了这份儿上,只求去了威胁好过几天安稳日子……”
“段爷还想找到原来那位‘佳人’么?”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笑着看我,又看看恰巧出门换洗碗水的小芳,低声对我:“老弟这位其实不也是‘续弦’吗?”看小芳一时间回不来又说:“敢问老弟,就姿色贤淑论,去日佳人比门外的如何?”
我摇摇头,“不一样,不好比。那个大,这个小,那个高,这个矮……”
他忽然凑过身子,离我近在咫尺压低声音问:“高?有多高?”
我笑笑,“高就是高,有多高?……大概和我一边儿高……可能还高点儿……长得怪,少见!”
“如何怪法?”
“怎么说呢?……嗷,头发是卷的,发红,多得要命……怎么段爷这么有兴致?”
“嗷!没什么……没什么……嗷对了,可别让弟妹听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训在耳,老弟务察……”
我糊里糊涂地把他送出门,临走,他忽然回头问了一句我连做梦都没想到的话:“老弟,适才所说的高个儿红发佳人可是姓叶?”我僵住了,头脑中如千万个警钟同时鸣响一般震撼欲裂,连舌头都变得痴缓了。
“是……是啊!怎……怎么?段爷……认识她?”
“嗷,不认识。只是听说,听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