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带人回来“清场”时已经晚了。姚金平、叶子和老楚连同孩子都被带走。亏得来时路上跟带来的人什么也没说,远远看见警察出现场就散了人,也没敢回家,一个人跑到南城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一个多礼拜,再偷偷摸回来。叶子和孩子已经回家,叶子很伤心,很疲惫,不愿多说话,只告诉他她们出来的时候姚金平刚从医院被押进去,姚象不认识似的理都没理……
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姚金平被判了二十年,财产全部没收――他很运气,刚判完没几天就是第一次“严打”,连以前有些三四流的人物都判了死。姚被注销了户口发了青海,算起来已经蹲了快四年了。他俩还通信,姚说在狱中很好,很有希望减刑,让二军等着他出来,哥儿俩一块儿干点儿正经事儿,还嘱咐二军好好照顾叶子母女,见着我代他问好致谢,说他交代了自己为了自卫杀了段恒,另外四个人互相绞杀而死,叶子连个目击者都不算……至于我吗,他那天连见都没见着――姚的意思是让二军尽快通知我――此间无事,可以回京。叶子后来也知道了这个情况,可是他们二人穷打听了一年多也没得个信儿……
二军学了两个月车,当了出租车司机,等上了路再来跟叶子报喜时发现已人去屋空。街坊们说她留下话儿说回娘家了,娘家在哪儿不知道,反正大包小包全带上了,二军也压根儿不知道叶子娘家在哪儿,他以为在外地,故而除了不时照应一下房子之外也再使不上什么劲儿了,自个儿这边倒是一点点干了起来,前年底还娶了媳妇,如今媳妇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
叶子自从那天姚金平被抓以后依旧靠编织生活,二军帮着卖。但路子不及姚广阔,所以得钱十分有限――二军那时候也挺穷,断了姚金平这一条线便了无生计了。也正因为此,他才发了狠借钱学开车――他悟出来了,还是自己的两只手最可靠。没了生计,现下还可混,但以后怎么办?一天天憔悴下去少吃寡穿的叶子和小芳又怎么办?自己以后怎么娶妻延嗣?小芳六岁生日,二军送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只得带着母女俩照了那张彩照,他自家的相册里也存了一张。好容易找着挣钱的路子了,这娘儿俩又不见了……
第二天,我坐着他的“蓝鸟”到美院校方打听。二军很惊讶,校方很茫然。
“叶教授的女儿?不知道。叶夫人哪?问问‘家委会’吧……”家委会倒还清楚些:“叶夫人哪……可怜哪!儿子死在干校,受了刺激疯了。八零年就回来了,她女儿户口不在家里,她又得有人照顾。校方多方打听也没有结果,就放下了,叶夫人一直住医院……
“后来有个毕业留校的老师在城里碰见她女儿,把这边的事儿告她了。那丫头急了,带着个六、七岁的小闺女回到这边儿,白天在医院守她妈,孩子放得满院儿里跑――啊?怎么不带孩子?我的同志,您糊涂了,孩子能上疯人院吗?大人都不敢去……
“叶家姑娘真是孝顺,叶夫人不是她亲妈……您是姑爷,该知道吧……白天里跑老远的路,晚上回来一边带孩子一边看自行车棚,靠看车挣点儿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住?住车棚值班室呗……房子?现下一线的还抢房呢,您也真说得出口……大老爷们儿家,老婆孩子一子儿不留自己个儿浪飘好几年回头一抹脸儿管学校要房子……什么不是这意思?!这号人我见多了……跟这儿说没用……挺好个闺女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玩意儿?真不如趁早离了,离了人家好再找,眼下这人离婚比结婚都利整儿……
“后来呀,后来叶夫人没了,闺女带着孩子走了……我想想……真懒得跟你这种人费劲……哎哟!小伙子,对了,她说找你去,嗨!这不结了……她说找你去我差点儿忘了!你呀,前儿打哪儿来明儿回哪儿去,一准儿找着!瞧你这付模样儿,也象个混出来的……啊?多会儿走的?……去年,叶夫人前年底死的……去年吧,元旦一过就走了,没错……我还给送出了院呢!……对了,还让她带了些个钱路上用呢……上哪儿,没说……就说找你去了……回去找吧,一准儿的,那丫头死心眼儿,我们几个老太太都劝过说离了再找一个,要不多难哪!论人才品貌,找个老实实没结过婚的都不在话下……可她摇头儿,死心眼儿!回头见着了好好捧着,那顺小儿可是个大小姐,让给折腾成那样儿,见了告诉她,老太太已经狠狠批评你了……”
“大妈,叶子管您借了多少钱……”我掏出钱包……临走时又说:“顺便告诉您一声,我和她其实早就离婚了……”老太太瞠目结舌,手里拿着十张百元大票忘了及时收起来……
二军又拉着我摸索了大半天找到老楚家。好在有车,不然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
“二军,耽误你溜溜儿两天,拉亏空了吧……五百够吗?”
“一边儿去!……我急了啊!你丫骂我呢吧!……”
“不是不是,你老婆……不是那样儿了么,不然我也就……”
“我老婆哪样儿了?拿走!……我真急了啊!!……”
老楚还没搬,也还没结婚,依旧索然独居在大学在市内的大杂院宿舍里。
“对不起,我这儿没有香烟,您可以抽……小叶的情况呀,实在抱歉,我恐怕帮不了多少忙……”
嫉恶如仇的老楚在听见那夜的事情又让叶子粗暴地制止报案之后很踌躇,眼睁睁看叶子把我送走――外逃了。我走后,他俩争执起来,叶子和他大吵一架,惊醒了街坊,也惊动了就在院外勘察现场的警察。警察说这是大案,所有有关人员都必须接受审查,他不名所以地高高兴兴跟着去了,把所见的事情都讲了,第二天就签字出来了,以为叶子也一样呢!结果出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子一连两次课都没来上,他好容易熬到星期六晚上跑去一看,也没人。直熬到又一个星期,一个没课的晚上去看叶子,才发现娘儿俩蓬头垢面地刚回来――孩子病了,发高烧,他俩带着去看病,一路说起来才知道,敢情叶子在警察那儿跟他说的不一样。他因为前妻的死,对流氓恨之入骨,所以依旧觉得自己讲了实话没有错,还站在这个出发点上开导叶子。叶子并不怪他害自己蹲了一个礼拜班房,就是心疼孩子,警察要把孩子抱走帮着看她没让,只在受审的时候才交给警察看管……
老楚因为知道我是“流氓”,对叶子的好感也随之淡漠了。单位里在传他跟学生怎样怎样――“还进了局子,事儿一定小不了……”只有领导还颇明白些底细,所以对他也就是批评教育,写写检查了事。他在单位地位名誉一落千丈,被从夜大学调开回校搞研究,成了“万人嫌”、“万人欺”……直至去年谣言才渐渐平息――因为分房和职称评定已经结束,他均被排除在外。本也就是一个人,房子的事倒也不太在意,职称倒是让他颇为痛心疾首……
叶子因为被拘留和“与教师有不正当关系”及缺课等原因,在距毕业仅一步之遥时被校方“劝退”,回家一个人带着孩子艰难度日。老楚去看过她两次,均被拒之门外后没再去第三次,从此再没联系过,心里一直还惦记着孩子……
“要早知道她们会离家出走,说什么也得拦住呀……”
“老楚,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天晚上我至少杀了一个人。但你知道被杀的人在被杀之前害过多少人命吗?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你尊重了法律,换来了什么?”
“良知和平安……”
“现在,你的良心平安了吗?”
“……”
“我给你一个机会,换取良知和平安――你现在就去报案,说杀人在逃犯秋枫就在你家里。我在这儿等着,一步都不动,如何?”
他没有动。良久,从我手上抢过一支烟点着吸起来,咳嗽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认为情和法孰轻孰重?”我问他。
“情和法应该是一致的……”
“当然应该!应该得就象你和你的妻子应该白头到老,膝下承欢一样不容置疑……”
他沉没良久,留下了眼泪――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