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跑到南城小桐家。她正在焦急地等我,见我满脸血污,吓得直往后退。我冲进卫生间,放水洗脸,她跟进来,斜倚门边。
“这是怎么了一付狼狈相儿?……打架了?……瞧把你吓得,跟杀了人似的。”
“说对了,杀了人!”我拿条毛巾擦脸,再看她时,只见面如死灰,双唇发抖。
“真的?”
“干吗骗你?收拾收拾东西,咱得逃!”
“逃哪儿去?”
“不知道,到哪儿算哪儿吧……不怕,反正……”我抄起皮包。
“不!”她忽然大叫。我放下皮包,惊讶地回过头。
“你……你……你……去自首吧……”
我的心一沉,头晕了一下,好象一瞬间失去了重心。胸口似有千万根小针刺着。
“对不起小桐,我做的事是不得已,杀的人早就该死……我不觉得自首是个办法……我忘了和你商量,很抱歉……现在,要么你跟我一起走,亡命天涯,同甘共苦;要么我走,你留下,从此永远忘了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选择吧……”
她沉吟半晌,狠狠咬咬嘴唇转身走进卧室。我心里的千万根小针好象倏地又都不见了。
片刻,她从卧室出来,仍旧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一言不发地伸到我面前――我的户口卡――心里的千万根小针又回来了,刺得我浑身冰冷。
“嗷!差点儿忘了!”我接过来,拼命拦住正往眼角涌的泪水。“谢谢你的细心……”我拉开皮包,叶子送我的那件毛衣露出来,掩住了满满一包钞票。
“那是什么?”我把户口卡塞进夹层时她问,“是毛线么?”
我抬起头,望着她,缓缓拉上拉链,死死拉上,“不!那是我的命,我的爱!永别了!”转身夺门而出,泪水终于在刚刚跨出一步的时候流了下来……
我跑到南站附近,跳上一辆刚离站的拉汽车的露天货车出了城。躲过了两次车组人员的巡查后,天亮时分跳下车,已到了河南地界。我谎称过路人,搭上一辆卡车到了洛阳,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下车后,便开始了逃亡生涯。
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一个月以上,尽管没有任何被追踪的迹象,但也总是三四个星期就离开。仗着皮包里的五万元钱,仗着做生意时为了方便用“王至学”的名字印制的名片――这个名字叫的人很多,不易被记住,用以搪塞那些不想再做二回生意的人――走遍大江南北。我不敢出示户口文件,一路上晓行夜宿,成心把个好好的皮包磨得班驳陆离,人则是胡子拉茬,不修边幅,俨然一个穷办事员,只能睡澡堂子、大车店――谁要想知道半个中国的上千个澡堂子的地址或旧址,只要说得出名,尽管来问我!――我从不生事,从不多看,甚至从不敢多花钱,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这样飘泊了三年半。
三年半的时间里,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途径五十多个中小城市,吃过剩饭,扒过火车,睡过大街,也住过农家。三年半的时间里,我见过八百里秦川的壮丽,也见过巴山层叠的凶险;到过气势宏伟的三峡,也乘过鱼米之乡的小舟。大海的惊涛骇浪使我激情涌动,南国的阴雨绵绵使我忧郁重重。我陶醉于“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浪漫,感泪于“大江歌罢调头东”的恢弘……我兴奋,我疲惫,我惊惧、我绝望……但有一个影子、一个声音一直伴着我一路走下去,永不驻足。每当我进入梦乡,那影子就款款飘来,火红的头发迎风吹动,好象一面温暖的旗帜――是她!我的叶子!每当我伤心忧郁,泪水轻谈,那声音就会在耳边响起:“这颗心是红的,是真的,是你的……”――叶子的声音,对生命,对我,对爱永恒而沉重的承诺!
我经常回忆起我们初遇的那个夏日,回忆起我们再见的那个寒夜,回忆起她把自己交给我时那灿烂无比的微笑,回忆起那在湖北小城荒僻边缘的点点滴滴……
新婚之日的大红衣,多么灿烂,多么绚丽,似乎跳动着无穷的希望和热切;临别时含泪的眼睛,多么不舍,又多么坚定,好象传递着发自心底的千言万语。十年的相依相伴,风雨凄迷里有多少事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里面有欢笑,有泪水,有血腥,也有温馨;有和谐,有误会,有伤害,也有谅解;有幸福,有艰辛,有苦涩,也有甜蜜……所有的一切都如百川东汇般地密密地汇成一个字,一个用血泪铸就的清清楚楚的大写的字――“爱”!这个字越来越致密,越来越沉重,致密得闪出了万丈金光,催人泪下;沉重得锁住心房,无从割舍!她引我一次次从伤心绝望中挣脱,伴我在漫漫长路上无悔地飘泊;替我遮挡雨雪风霜,为我燃起希望的灯火……
出逃第四年的秋天,我到达了新兴的南疆特区――深圳,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我大着胆子以“王至学”的名字进入了一家公司――不需要档案,只讲面试的销售公司,得到了一片临时性的身份证明,三个月以后变成了“暂住证”,随后不久,进人进住制度就严格了起来,我万分侥幸地拿着暂住证离开了那家公司。
凭着一张暂住证和卖命的工作劲头,以及也还算丰富的购销经验,我进入了一家较大的装潢公司,开始跑北方进料销货。随着公司业务的扩展一步步北上,于又一年的夏天终于因公差回到了北京,其时,距出逃已是四年有余了。
北京变了。房子新了,汽车多了,到处都在建设。虽不及深圳的步伐,但也显出了日新月异的发展速率。公共汽车由老式变成了新式,出租汽车由不足百辆的“华沙”变成了几千辆“蓝鸟”。孩子们都带着红领巾,原先走路上下班的人们一大半儿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商场明亮了,货品丰富了,还有了彩色电视机,连油饼炸糕都变得色浅而量薄了。
家也变了。
当我办完公事发了货,打长途跟公司安排完那边的一切,请了假兴冲冲跑回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门窗班驳,积尘累累,杳无生息。
“走了,小叶带着孩子走了……都走了小三年了……”已经老态龙钟的张大妈告诉我,“因为什么不知道,二军子倒是一直都来……现在开出租了……你横是比我清楚……老了……记不住了……”
我跑到派出所,没有叶子和小芳户口迁出的记录。说是差不多三年前孩子的姥姥平反回京了,八成是跟孩子姥姥一块儿住去了吧……“叶子好象被传过,不过是分局直接传的,怎么回事儿我不大清楚……早了去了!当时这边儿经手的人已经调分局了……得得得,你就这么一张离婚证算什么呀,没法往上打听……离婚这么多年才想起回来一趟,您这爹当得也够可以的了……”显然,叶子可能回到美院的娘家去了;显然,至少现在的派出所一级干警无意追捕“杀人在逃”的我。
屋里很整齐,桌上摆着一个小镜框,嵌着一张彩色照片――叶子搂着小芳,身后是天安门城楼,相片底角烫金的日期表明是在小芳生日照的――是我逃走整整一年以后照的。那个时候,要照一张露天实景的彩色照片是很难的,很贵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被我的走动无意带起的尘土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好象静止于某一时刻……我拉开灯,东翻西找,户口还在,叶子的编织工具不见了,小芳的衣服玩具不见了,叶子的换洗衣服也不见了……街坊四邻聚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猜测着叶子母女的去向和我的来向……
“枫哥!二军对不起你!没照顾好她们娘儿俩……”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