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面积很小,布置得很局促,堆放着艳红的玫瑰和病恹恹的百合,与其他花店别无二致。米凉随手端起柜台后面的一小盆植物递给欧城,“这个送你。”
他想要问“为什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了过来。那只是一株毫无特色的野草,长得唯唯诺诺,匍匐在狭小的土壤里,像个隐忍的女人。
米凉说:“这个你一定见过,金银花而已。它的学名叫忍冬草,就是忍过冬天不死,等到春天再开花。我只种了一株,但是我耐性不够,所以干脆送人算了。想来想去,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最认识的人就是你了。”她边说边收拾一束杂乱的满天星。
欧城转眼看看她,只不过见了几次面,他已经成为她“最认识的人”。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温热。“像你。”他说。
米凉停下手里的活计,有点明白他说的“像你”是什么意思。她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我?”欧城扬了扬嘴角。仿佛受了她的感染,他也调侃道:“我从来的地方来,现在等着回去。”
米凉听完,微微皱了眉头,又笑,“从火星来的男人?”
“不对。是土星。”
这男人竟然也会开玩笑。米凉瞪了瞪眼,“哈哈,土星来的男人。那我真是三生有幸啦。”
这时欧城注意到,在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泛黄发裂,上面用彩笔写着两个字:小念。字体是可爱的幼圆,每一个笔画都是不同的颜色。旁边还有两个小字:米凉。右上角有一张儿童的照片,那孩子眉眼之间与米凉有几分相似。
“这个……是你的孩子?”欧城看着那照片,觉得那孩子顶多像米凉的弟弟,而不是她的孩子。
米凉拿起那个笔记本,用力擦了擦它的封面,“是啊,这是他五岁时候的样子,是我用自己的照片和他爸爸的照片合成的……不过,我从没见过他。”
她对他轻轻一笑,但是他看见她眼里的疼。
她又说:“这几年,我找了很多福利院。报纸上和网上的寻人启事,我一有机会就去查,把所有找到的资料都贴在这个本子里。可是四年了,一点结果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生下过他。”
“孩子父亲在哪里?”欧城不禁问。
“父亲?”米凉耸耸肩,“鬼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还是在酒吧里打架子鼓,也许已经进了监狱,也可能在一边吃摇头丸一边做皮条客。现在,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云郢了……他吗,就属于三千个男人里出一个的那种。”
她的语调,仿佛在叙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但是说到“四年没有见过云郢”的时候,她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欧城很明白,那个叫做云郢的男人,就是米凉孩子的父亲。
“你有没有发过寻人启事?”欧城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米凉摇摇头,“我们那时候都十几岁,孩子是偷偷生的,我们没有结过婚……孩子生下来我就没见过他。”她说完冲他一笑。
欧城也一笑,有些苦涩。这个女孩子,是他这么久以来遇见的唯一对他如此不设防的人。“你一直在找他?”
米凉顿住,旋即又无所谓地说:“一个人要是注定了飘来飘去,那么就总得有个什么东西让你去找,否则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她说完继续摆弄手里的花去了。
这句话却轻易击中了欧城。他与她一样,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否则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在这世上。
“想家吗?”他问。
“一个人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也没有抬头看他,她的声音仍然是无所谓的。
先要有家,才可以想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个世间变得过于冷静,此刻却还是感到心里某根相同的弦被拨动了一下。
欧城静静地看米凉把一束玫瑰和满天星插好,便向她告辞:“谢谢你的忍冬草,我先走了。”
“等等,你有手机吗?”她边问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圆珠笔递给他,“写下你的手机号吧。”她把手心伸向他。
他愣了两秒,随即接过笔,握住她的手。那只手苍白修长,但是有大大小小的趼和冻疮。这个像天空一样远的女孩,双手却已过早地丧失了生命的质量。
他在她掌心里与年龄不符的沟壑旁边,写下一串数字。
他看着她手心皮肤的沟壑,仿佛感到有某种远古的咒文,就对着他在唱念。
他把笔还给她,对她说:“不过,我的号码常常换。”他并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他,但却在这女孩的手心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没关系。这样的话,我们总算是朋友了!”她满意地看了看手心的数字。
他点点头,淡淡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夜里,欧城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那株忍冬草摆放在木质窗台上。他忽然觉得滑稽,因为他已经多年没有碰过像盆栽这么柔软温情的东西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躲藏和防备。而在这座城里,他竟然头一回没有防备一个女孩子。
尽管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单纯,而且眉目之间有被时间凌虐过的难以察觉的沧桑。
城中村是城市里蜷缩着的一块发霉的内伤,它的糟糕程度难以想象,而常年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赋予了这里更加难以想象的生命力。廉价旅馆和筒子楼挤在高耸的楼群中间,电线杆和破败的墙壁如同杂草般拥挤而旺盛。小店里面卖着各种杂牌的可疑食物,廉价的性用品店与10元旅店毗邻,发廊小妹一身清凉地坐在破败吐絮的沙发里朝路人抛媚眼,私人诊所的灯牌里爬满了蚊虫,小型赌场躲在没有路灯的地方……这里,帮派们常常因争抢地盘和生意而发生血案,而这样的案件警方通常无从查起。
一个月来,蛰伏在破败的城中村里,为一家小运输公司开货车,日子看似已经没了波澜。他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的小旅店,也并没有人真正认识他,暂时一切平安。
除了房东,他几乎没有开口和别人讲过话。就像在泰国为了谋生而打泰拳一样,现在的欧城需要忍受爬满老鼠蟑螂的小房子,每天开着溢满汽油味道的旧车在城市的五脏六腑飞奔,换来不多的一点钞票。他知道自己在忍耐或是等待什么。也许永远都等不来了。世事多苦,活着总该活着。
临近圣诞节的一天下午,欧城开着货车去给一家超市送货。回来的时候,他路过珞合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
他想起了“绝伦花艺”。于是他将车子开上了右行道,在那家花店前面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