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看见杨宇的吉普车停在了路边上。
母亲走下吉普车的时候,欧城心里一下子泛空。他看到三年没见的母亲朝他走来,颤颤地喊了一声:“靳子哎——”那一声“哎”拖得老长,越发苍凉无力,到最后成了哭腔。母亲还没有走到他跟前,他就朝她跪下了。
“靳子哎……靳子……”母亲迭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要把这几年在心里念着的东西一齐倒出来。
欧城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臂,他以往惯于掩藏情绪,悲喜都掩藏,他忍了那么久的时间都可以挺住,此刻在母亲面前,才发觉自己的男儿泪流也流不完。寒风卷着梧桐叶在母亲脚底下打转,母亲老了许多,又瘦又小,穿着厚棉衣仍旧像一片枯叶。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剩下流泪。母亲的手顺着欧城的额头抚下来,那流空了泪的眼窝立刻又滚落出泪珠来。
欧城几乎失声,“妈,儿子不孝……”
母亲紧紧搂住他,也不说话,她那瘦小干枯的身体,仿佛是他最好的靠山。她不问他去了哪里,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见她,只要看见他还健康地活着,她也满足了。仿佛这种自然的血亲关系,就决定了母亲对儿子最理所应当的信任。
他们都心照不宣。
足足沉默了半个钟头,然后母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好孩子,去吧……好好保重,不用担心我。”
欧城哽咽着点点头,依旧说不出话来。
“你一向是听话的……”母亲用手顺了顺他的头发。这是他小时候母亲经常对他做的一个动作。放学回家时总爱出去疯玩,有时候满身邋遢回来,趁还没被父亲看见,母亲就赶快帮他把头发和衣服理好。那个时候的靳子,还没有想过后来的人生会风云变幻到令他没有能力招架。
“妈,儿子不孝……”欧城啜泣着,来来回回只剩下这一句。
“傻话……你是什么样子,妈还能不清楚?”母亲的话里尽是慈爱,“全天下的儿子都不孝顺,你也不会不孝顺。妈知道你……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妈都相信你。只是……”说着,又是眼泪,“只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欧城用力握紧母亲的手,颤抖着点点头,“……好。”
母亲掏出一张手帕来,擦了擦欧城脸上的泪,“你好好的,我也就不担心了……我现在身体也挺好的,你不要担心。”
欧城用力点头。
“阿姨,该走了。”杨宇走过来,提醒他们时间已经太久了。
欧城扶住母亲,“妈,我会保重自己……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临走时,母亲对欧城挥手,“儿子,我在家等你。”
母亲走了,欧城在江边独自坐了很久,他也不知道是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耳边不住地回响着母亲拖成哭腔的那一声“靳子哎”,还有母亲对他说的那句“儿子,我在家等你”。直到夜半的寒露浸得他发僵,他才意识到该走了。
这一路再辛苦,都是为了回家。
凌晨,江滩上的夜市正热闹,啤酒火锅,人声鼎沸。欧城走进一家夜宵摊,点了白酒,还有几盘小菜。
酒先上来,他打开就喝,空空的胃里顿时一阵灼烧。喝到大半瓶的时候,他感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这一次的头痛似乎来得比较仁慈,不像前些次那样排山倒海地来,那种剧烈的痛每次都让他感觉自己仿佛离死亡不远了。他知道自己脑中的那块弹片就像一根电线,说不定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就会忽然起火,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人焚烧殆尽。
欧城很快把两瓶白酒喝完了,他招来老板,“老板,结账。”
“菜还没上呢。”老板说。
“没事。酒菜都算我的。”
他付过钱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全身都开始发热,好像有点醉,又好像还不够。他有点恍惚地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凌晨的城市,又是偏僻路段,所以公交车可以畅通无阻地飞奔。车子通过隧道的时候,窗外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人发抖,欧城裹紧了外套,血液里大量的酒精令他忍不住闭了眼睛。
10。第10章鱼与飞鸟(4)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剧烈的刹车惊醒。公交车靠站了。他抬眼一看,站台有点熟悉,不就是那天晚上他送米凉回去的时候,路过的那个站台?
一下子酒醒了一半。欧城在车子快启动前跳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下车,反正就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跳了下来。他跳下去的时候,差一点被车门夹到,一个趔趄,摔倒在站台边上。
凌晨的这个时候,偏僻的小街几乎没有人影。欧城挣扎着爬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半醉中看了看路口。他还记得,从这个路口的巷子走进去,就是米凉租住的房子。他还记得那天他送她到了这里,对她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然后她对他说“谢谢你”。她对他说话的时候,那眼睛,那神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是这里了。欧城步履不稳,跌跌撞撞走进了那条巷子。他在那栋老房子的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栋房子没有一丁点灯火,也没有声音,只是一片死寂。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凑到近处才看清那老房子的墙壁上画了大大的一个“拆”字。
原来这里要拆迁了。他忽然感到一种沮丧的悲凉,方才的醉意,就在这股悲凉中慢慢地退去。
她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那她还在不在这个城市?或者,
她已经去了另外的一个远方?欧城想起来,那晚他送她回家,临走的时候她对他说的那句“谢谢你”,仿佛是在告别。他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颤。
欧城回转身,想起那株被他留在城中村阁楼里的忍冬草,他感到浑身空荡荡地疼。
第二天,欧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宿醉过后的脑袋还在发酸发胀。他想起昨晚见过母亲,送走母亲,他又去江滩喝酒,醉着上了公交车,到了一个站台,他就跳下了车,然后发现米凉已经离开了。
也好,一切都干干净净,再没有牵挂,这样倒好了。欧城苦笑一下,就这样吧,人不能太自私,需要他独自承受的,他就得承受下来。
手机忽然作响,是丘昌发来的信息:黄浦路新到了纯种猎狐梗犬,推荐你去看看。欧城深吸一口气,合上手机就出门去了黄浦路的汉江桥。
丘昌要给他的东西,就藏在老桥墩的一个石头缝里。欧城沿着桥墩搜寻了十分钟,找到那个包了一层塑料薄膜的音乐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