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手,擦去娘的眼泪。然后俯在她的耳边悄声说“他人不坏,不敢欺负你!再说老了也该有个靠。只要你心里喜欢,我就认他爹。”
“永祥,你懂事了!他就是你的亲爹。没有他,你活不到现在!”春儿说。
“娘,我长大了!这些事慢慢都晓得了。”永祥从床上拿起一件棉袄扔给三炮。一是怕他冻着。二是觉得不雅。“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娘,就买点香烟糖果,给村上人撒撒,好歹得有个说法。”
三炮套上棉袄,万分感激的点着头。
“往后娘就交给你了!如果你敢让娘受一丁点委屈的话,别怪我永祥翻脸不认人。”说完拿了东西,永祥就返回了工地窝棚。
永祥点头同意娘和三炮合床过日子,是事出有因的。
在挖河工地上,白天的强劳作过后,晚上男人女人们拖着疲乏的身子聚在工棚里,听在工地上当差烧饭的三姑奶说噱子。什么事儿荤,就拣什么说。逗得大伙开怀大笑,一觉睡下去,第二天疲劳全消。
他听三姑奶说过凡三炮与春儿年轻时的男女事情。
说在村后河边的芦苇滩里,凡三少爷跪在地上,求着春儿别嫁给他二哥,要春儿和他一起私奔。春儿没答应。凡三少爷发誓一,辈子不娶别的女人为妻。……听到这里,永祥心里一震。没想到凡三炮倒是个血性汉子,至今没有食言。
他怀念起自己儿时记忆中的凡三炮来。
这个瘦柔的男人教他认字,教他画画,教他唱歌,给他讲了许许多多书本上看不到的故事。他特别喜欢听三炮讲十里洋场上海的事情,使他知道在白果村的生活以外,还有许许多多诱人的生活。
三炮年轻时喜欢用香水,那是从上海回来时带下来的物什。从法租界买来的正宗法国货。年幼时,夏天躺在凉扁里纳凉时,自己喜欢往他怀里钻,闻那胳子窝里散发的阵阵香味。那时的三炮是多么的风流倜傥。后来,香水用完了,一是没有闲钱去买,二是乡下环境也不容许。没有了香水味,纳凉时还是喜欢往他怀里钻。……
想到这里,永祥为近年来对三炮不敬的举动感到内疚。他觉得三炮对娘确实不错,生活再苦,每年过年都要为娘买身衣裳,买瓶梳头油。他想等有机会帮娘和凡三炮捅破这层窗户纸。没有想到,那夜的不速之行,却促成了此事。
此时,凡三炮在永祥目中作为父亲的形象高大起来。
永祥可怜三炮,更可怜自己。上学时的那辰光,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尊和生存,是何等的紧密与至高无上。几个月的挖河工地生活,让他感受到了被人剥夺自尊的痛苦。特别是一个文化人,被一群爷娘们戏耍的痛苦。劳作之余,永祥成了工地上供人恢复体力和娱乐的讨喜宝子。
夜深人静时,他倦缩被窝里,不止一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等娘去世,自己也一死百了,让凡家在白果村永远消失。他没有勇气像娘那样活着。更没有勇气像三炮这样活着。如今他怕见同学,怕回忆往事。
永祥的一句应允的话,感动的凡三炮就差跪下磕头。孩子到底长大了,知情知故了。心中与永祥的那点隔核,早已烟消云散。他热爱这个孩子,这个凡家的后代。
近日,凡三炮感到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差,离死不远了。这种感觉,打从开春就有了。
死,他倒是不怕,就是放心不下春儿。这个女人太苦了。苦就苦在她太会忍耐,把一切痛楚都埋在心灵深处。不知道永祥今后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后,会如何对待她?好几次他都想在死前把秘密说穿,让永祥有个承诺。可春儿死活不肯,他只好作罢。
和春儿睡在一起的日子里,还没有和她做过一次苟且之事。无性的生活源于两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身子不干净,都不想玷污了对方。他只要能够搂着春儿就心满意足了。
他原本想按永祥所说的那样,买点烟糖向村里人作个交待,对春儿有个说法。可一想到自己的身子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给自己一生热爱的女人,留下个夫命的恶名声。
腊月二十八,凡三炮死了。他是躺在自己喜爱的女人怀里走的。
临咽气时,他用手无力的指了指春儿,指了指床下,想对永祥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来,睁着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