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_东方女圣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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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 / 1)

书接上回。不言独贞独自在宿舍伤心,且说胜海探了独贞的病出来,半路上正好遇着赵老师。赵老师告诉他说:“胜海你的文章发表了。”胜海微笑说:“是的,前天几个伙夫们还将我的军让我喝酒呢?”听这话赵老师知他还不知实情,便把他叫到自己屋里,递给他一张报馆用稿的信。胜海接过一看,才知是另外一篇。赵老师兴奋地说:“今年你发了几篇了?”胜海说:“不多,才三篇。”赵老师道:“有出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海谦虚地说:“我怎敢和老师比呢!”赵老师认认真真地道:“我不盲目奉承你。还有伍独贞也是个尖子,她的一篇也登出来了。”胜海喜道:“都是亏得您的栽培。”说了正打算告退,赵老师摆手叫他坐下,问道:“胜海我问你,你父亲是不是叫秦朗天?”胜海答道:“是叫这个名字。”赵老师把手一拍说:“这就好了。”胜海不明白,赵老师看他发疑的样儿,便笑道:“胜海,告诉你,我是你爸爸大学时最好的同学,多年不见,很想念。前些时我才听人说,他十多年前被一个军阀抓去,至今未有下落,对此我非常伤感。”胜海道:“这话不错。”赵老师神色肃然地说:“难为他了。只要他还活在世上,我想总有见面的机会。这些事以后闲了再谈吧!”胜海疑团在心,告辞出来,迷惘地走回教室。

过了一天,傍晚时胜海在校门路被传达丁老头叫住了,说道:“你的包裹。”说着取出,胜海拿了包裹,辞了丁老头,回到宿舍一看,不觉惊异,原来那只小包裹不是邮局寄的,是专人送的。上面只写收件人,小包裹的封口针脚细密,胜海以为是错送了。想退又无送件人的地址。左思右想,决定看看内容再定夺。便用小刀挑开封口,有一个纸条儿露了出来。胜海展开,上面写着:

胜海:我很崇拜你,特以小包表敬意。

一定收下,莫负我心。有闲到我家一叙。

切切。吴美芳拜

胜海看了心里格登一下,随后打开包裹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好贵重的礼物。”原来包内有一套开司米料的西装和一只绣缎面鸳鸯戏水枕。胜海看毕五脏六腑都沸动了,思来想去好一阵,也揣摩不透吴美芳的用心,索性把东西一件件归放入包,又把包儿压在枕下,忙向教室走去。刚到教室外面,忽听里面有人斗嘴,声浪阵阵传出来:“你王前进也别太那个了,取巧占了名次,我到底不服。有本事你站出来,咱即刻下场,你胜过我,我给你提三年尿桶,叠三年床被!”这分明是孔令生的声音。王前进接声道:“即刻下场我也不怕,你别太兴头了。”话音温和又虚怯。胜海心里想:“孔令生这颗炸弹终于爆炸了。”又听孔令生恶狠狠地说:“王前进你少耍些手段,别人让你,我可不让你。”王前进仍陪笑道:“令生,我有不好的地方,欢迎你批评我。不过我声明。我从来不耍手段,不搞小动作。你不欢迎我占名次,我马上汇报学校,自动取消我的资格。但也请你自重些,这吵吵闹闹的招势太不像话。有什么咱两个交换意见行不行?”孔令生啐一口,恨声道:“活见鬼,交换意见,你不配跟我交换意见,我留着气暖肚子呢。”王前进并不恼,堆起满脸笑,大有无故加之而不怒的风度,谦恭地说:“令生老弟何苦来,请你继续批评我。不过我得问问你,我让级长可同意?”孔令生又啐一口说道:“有脸说这种话。搞交易,不要脸!”胜海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纳罕道:“王前进今儿个怎么这样虚怀若谷呀。”于是走入教室,同学一见都说:“好了,快解劝解劝吧。”胜海说:“各位,他们斗嘴,你们袖手旁观对么?”马贵才先接声道:“秦呆子,关你鸟事,别乱埋怨人。读书你在行,劝架你可不中用。我们劝了半天也劝不转,越劝劲头儿越足,大有血战到底的气概,我们只好放手,看他们能不能斗到天明。许褚斗马超是挑灯夜战,今天观看电灯下的夜战也真是大造化哩,阿弥陀佛!”这几句话把围观者逗得哄堂大笑起来。王前进见胜海,恰似落水人得了一根救命草。忙说道:“胜海,我又不是应该受批评。同学们争几句,没有大不了的事啊!”正说着,级任邵老师来了。他见这阵势便挥着手叫大家坐下,又招手把王前进、孔令生喊走了。

原来学校规定:晚课时间由学生自由使用,所以住校外的学生一般不去上晚课,住校的学生有自由,去不去教室均可。这样班级里的学生不似白日齐整,王前进看是个机会,把级长让给美芳的消息先透露出来,免得以后在纪念周上宣布时卡壳儿,让人难堪。他想来想去,班级里最难说话的是孔令生,于是便和孔令生挤一个桌子,悄悄说道:“老朋友,我想跟你谈个问题。”孔令生正为没夺得名次懊恼,一听他说话便三分不高兴,回道:“你有姨父这根台柱,学不学一样,俺可耽误不得。”王前进碰个软钉子,也来了硬气,说道:“怎么,你不服级长的!”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孔令生吼道:“屁,你级长算老几?级长也应该光明磊落。你是活脱脱的小丑儿,凡事玩阴谋。自尊为级长,白白地辱没这个尊号。”王前进吃不了,大发其火,双方就展开了论战,辩论越辩越尖锐,几乎要挥拳打起来。王前进看下不了台,趁几个同学相劝,就顺坡下驴,改攻为守,向孔令生陪礼。孔令生得寸进尺,穷追不舍。幸好邵老师驾到,才消除了战乱。

再说胜海回到宿舍,手一触到美芳送来的小包,心又激荡起来:“我和她萍水相逢,云泥分隔,她吴小姐赠我这些值钱的东西为着啥来。”忽又领悟,手拍脑门自语道:“她大概坠入爱河了。美芳美芳,你错了。”想到这儿拿起小包就向门外跑,才走几步,又回转身,叫着自己的名儿说:“胜海呀胜海,你也太糊涂了,半夜三更出得校门么?”又转念一想,放这也不好,丢了呢,以后怎么退给人家?后来才决定,先寄存在赵老师屋里较为妥当。主意已定,便来到赵老师门口,轻轻敲门。赵老师开门让他进屋坐下,笑说道:“熄灯钟响了多时你还没睡,一定有事啊。”胜海道:“老师还在读书,学生怎敢偷懒。”赵老师高兴地说:“好,答得好。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上午没说完的话告诉你,了却我一分心事。”胜海忙答:“请老师赐教。”赵老师取下花镜,移身茶几旁的睡椅上,两杯茶放在几上。他先呷一口,含笑问:“胜海你知道我的名字么?”胜海惊愕半天说:“知道,您不是叫赵去非嘛。这名字真好。”赵老师淡淡一笑道:“好什么。现在就从名字上讲起。我的原名叫赵千城,千百年的千,城廓的城。那时我与你爸爸同在北京大学里读书,毕业之后就回到省城从事戏剧事业,这时我们都取了艺名,我叫赵去非,他叫秦疾非,时隔不久,灾难就落在我俩头上。因为我俩合作了一个剧本,大骂军阀割据,出尔反尔,这就惹恼了石友三,他到处抓我们。逼得我们天各一方,我这次逃出虎口来黑河,目的是寻找你爸爸,谁知他至今无有音信,实在叫人难过。──你爸爸的才华胜我十倍,可惜可惜!”说时嗟叹不已。胜海道:“赵老师,那军阀是怎样抓你们的?”赵老师道:“没有家鬼不害家人。那时我当剧团团长,你爸是团里的编导。团里有个小演员叫皮学修,外号癞子,平日不好好演戏。你爸爸训斥过他,他怀恨在心。有一次他愉了帐房一千多元,准备逃跑,反被我们抓住了,你爸一怒之下,把他赶出了剧团。于是他投靠了军阀,出卖了我们,才弄出这个结果。”胜海听着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了。赵老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不过皮癞子也没有好结果,听说他又被石友三充发外地了。不说了。如今算是天缘凑巧,昨天在你的一篇文章中发现了你父亲的名字,所以我才断定你是朗天的后人。我与朗天有着极深的情谊,如今见到你,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最大的安慰了。”说时抬腕看表,道:“你以后要加倍努力呀!”胜海连连说是,看老师有倦意,便要告辞。赵老师精神一振,挥手叫他坐下,又换了杯茶,慢声道:“你不慌着走,我把话索性说到底。有人说你正搞恋爱,这事可真?”胜海如实地告诉道:“老师这事真也不真。我与独贞倒是真的……”就把与独贞的接触简言一遍,末后说道:“我们两家的老人情愿,我俩人也都有心。说父母之命不对;说自由恋爱不确切。就是这么一个环境造成了这半新不旧的婚姻。”赵老师点头道:“这样也好,现在正是新旧社会的交替嘛。”胜海说:“如说我与吴美芳,那纯系假话了。”遂把美芳赠包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结尾时说:“打小报告的人不知是谁?”赵老师坦率地说:“是王前进。他说你去过吴家,一同看过电影,也照过相。”胜海愤然起身要找王前进对质,赵老师按他坐下,说道:“你要冷静,激动有什么用,这种事其实不是大事,不过从治学上考虑,过早地陷入爱河,在事业上会受影响。鲁迅是名人,他不是刚刚与许广平结婚嘛。”胜海连连点头。赵老师微微一笑道:“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我是你的叔叔哩。”胜海敬礼道:“谢谢叔叔的教导。”遂又把寄小包的话说了,赵老师道:“这个不妨。”胜海才告辞出来,回到宿舍,同舍的学生个个都睡得烂熟了。

胜海悄悄展被睡下,忽见墙边的一张床上的盖被,渐渐地隆了起来。蓦地一个直梆梆地顶盖被而立,下垂的被角儿蟋蟋蟀蟀地乱响。胜海惊异,自心里说:“是谁出这号洋相。”只听那被里嘤嘤地唱:“我的潘相公呀,秋江上妙常女,要对你诉衷情啊哈呀……”胜海顾不得穿外衣,一个箭步奔到他跟前,顺手扯下被子来,看时是马贵才。他只穿一件短裤头,赤着上身,扭呀扭地唱。胜海低喝道:“贵才,你疯了咋的。注意秩序!”马贵才放声笑了一下,把几个警觉的学生吵醒了,都吃惊地折身问:“怎么回事,作死呀!”胜海有些急了,忙悄言解释道:“大家别惊动,没什么事。”一边说一边拉熄了电灯,自回床上。宿舍里又静寂下来。胜海的头刚着枕,许多事又奔涌到脑里来。他闭目数数儿,排除杂念,忽觉被角一动,一个人光身钻进被里,不等胜海发作,已先发制人说:“胜海兄,是我。”胜海听音是马贵才,便回嗔悄悄道:“贵才,夜很深了,你还闹什么呢?”马贵才小声嘻笑道:“我兴奋,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胜海遂问:“有什么兴奋事?”马贵才仍小声说:“让我先问你,我刚唱的什么戏?”胜海道:“赶船哪!”马贵才道:“对了,秋江赶船的时候陈妙常太笨了,如今唱美美赶秦郎怎样?”胜海捅了他一下,说:“废话。胡侃。让人听了有什么意思。况且不是她的意思,是她爸的主意呀!”马贵才把嘴一撇说:“你骗我。她爸爸还会送你一只鸳鸯枕。是她发矫诏,你认为是她爸爸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有意瞒着我,那就是你太心实了。”胜海料他已知底儿,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给我的什么枕呢?”马贵才又笑了,说道:“不瞒你说,那包儿和信我偷看了,你抵赖得过?”胜海没什么说了,讪笑道:“那是一厢情愿的事,我并没有应诺呀。”马贵才差点儿笑出声来,说:“我明知你的心在林妹妹身上并不喜欢宝姐姐。可是林妹妹终究抵不过宝姐姐有权势,鸟拣高枝飞,你一见宝姐姐就会把林妹妹忘个一干二净。”胜海悄悄一笑,轻拍马贵才一掌,说:“贵才,告诉你,秦胜海如果是贾宝玉的话,决不会演历史悲剧。”马贵才一听重重地击了胜海一拳,赞许道:“好好,果如君言,你算是有眼力,是个识人的。论模样美芳那标准的鸭蛋脸,晴雨表式的面色是典型的富贵美人,称得上品;但独贞淡素妩媚,倔强潇洒,腻理淑质,光彩照人,更兼性格平和诚恳待人,更是名副其实的绝代淑女。这姑娘除你,哪个配消受得?何况你二人青梅竹马,天下哪里寻这段美满良缘。不过我担心吴美芳介入,即使你心如磐石也会魔障丛生。为此我建议你要心中有数,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到那时候,你好,她好,连我也好。胜海哥你记得不记得白朗宁与巴勒特的故事?”胜海惊服,不禁叫好道:“妙论,请老弟放心,我不会做负心郎。”马贵才又捅一拳道:“但愿如此。”说完欠身要走,胜海一把拉住问:“不慌走,贵才你坦白告诉我,你有无恋人?”马贵才被问,捂住嘴咯咯地笑,笑了一阵,才说:“你只知道你有个独贞,难道不许别人有?”胜海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与独贞是孩提时的根,算来十几年了。而别的同学也有这段经历么?何况学校三令五申,不许谈情说爱呢?”马贵才扑哧一笑说:“人说你呆,如今真真的名不虚传了,如今是民国,比不得前朝了。得闲时你去校外走走,偶尔就可见到那交臂搭肩的对对男女,他们是干什么来着,无非是这个那个了。”胜海惊叫道:“这还了得,一心恋爱,怎么求学上进!”马贵才道:“不相干,事到头不自由。”胜海道:“你也有么?”马贵才说:“还说不上,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专请博士猜猜。”胜海抓抓头皮,半天才说:“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事,实在一无所知,从哪儿猜呢?”马贵才又扑哧一笑道:“顾宪成有副对子,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博士你只知上联可没下联儿,当心你要真变成书呆子了。大凡恋人最讲究对脾味儿,官话叫性格相投。人的性格不外这么几种:意志型、理智型、外向型、内向型、顺从型、独立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不好揣度呢。”胜海听到这儿,忽听明白了,便率直地说:“我猜着了,是程美丽小姐。”马贵才喜得只拍手,自咯咯笑起来。胜海等他笑完,又问:“除你还有谁有恋人?”马贵才道:“刚才我是唬你,说大话了。其实谈恋爱的,哪有几个。过早的恋爱成不了气候,谁舍得搭上自己的前途,虚掷有为的青春呢!还有个奇怪事,咱们的级主任邵老师三镇先生,他竟给学生当红娘,安得学生们不动春心呢!赵老师级上很少有,赵老师是个好老师。邵三镇是老几,师范毕业根本不配做高中的数学老师。亏得他有后台儿……”正说到兴头上,胜海给他打断了,问道:“贵才,咱班还有么?”马贵才道:“谁是级任的大红人谁就是。”经这一说,胜海明白了,马贵才指的是王前进,遂问:“女的是哪位?”马贵才爽爽眼道:“这个人你猜不着。人家是彩球打情郎,尽拣高枝落……”又往前凑凑,附在胜海耳朵上,用细声说:“她是史科长的女儿史霞小姐……哎哟,你要应了吴家的约,与姓王的真成了帮边儿的连襟兄弟,正副科长大人的乘龙快婿呢。”胜海低喝道:“不要胡说。”正闹着,有人翻身床响,口里含糊着说:“缺德,不守纪律,放零屁,搅得老子睡不好。”一听正是王前进,马贵才恼着,要去揍他。胜海劝住,说:“想是他听去了,别理他,快睡去。”于是马贵才摸回自己床上睡了。

过了两天,级上开会,邵老师出面,到底选举了吴美芳当了级长。散了会,吴美芳跟了胜海一段路,才扯住胜海的衣后角,压低声道:“胜海,明天晚上九点,准去我家小叙,切切勿误。”说毕快步走了。胜海望着她的背影,哂笑一声,自语似地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做贼一般。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呀!”

次日晚上,胜海左思右想,决定去吴家送小包,正值吴科长晚餐,一家人围座着正吃得快活。吴科长面朝外,当胜海走进院里时,他已经看见了,因不相识,遂开口道:“请进。”美芳回头见是胜海,真是喜从天降,一面喊胜海,一面向爸爸介绍:“他就是大比赛夺魁的秦胜海,是我请他来家的。”灯光下吴科长仔细一看,见胜海眉目清秀,潇洒文雅,不禁大喜,连声叫:“请坐。随便吃点。”胜海告坐,复又起身说:“谢谢科长厚爱。学生吃过饭了。”这时美芳递一双筷子在胜海手中,使眼色说:“别谦虚,再吃一点。”胜海放下筷子,在一旁坐了。吴科长道:“美芳,说实在的,学友不吃饭请他到你屋坐吧。”吴美芳听了,喜得招手引胜海到自己屋里,斟上一杯热茶:“喝点吧,龙井。”胜海接下茶杯,放在桌上,看那吴美芳与白天大不一样:粉都都的鸭蛋脸,弯整整的蚕蛾眉,紧身锦缎夹袄,藏青色长裤,颦笑含情楚楚动人。胜海十分尴尬,木然开口不得。这吴美芳未语先笑,说:“胜海,知道我约你来的目的么?”胜海摇头。吴美芳接着说:“你在文学上有成绩,是咱校学生的权威,我很崇拜。可是我也爱文学,只可惜我的底子差――请你来,就是给我看稿子作指导呢。”胜海正要回话,忽听院里又有人说话,吴美芳说:“是史霞,我的好朋友。”一语未了,史霞已走进屋里,乍见胜海,便吃惊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博士。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又转话说:“规矩说,胜海学友,咱们没打过交道,学校千把人,你不一定认得。我自报家门,我叫史霞。第一次见面,我很放肆,请原谅。”胜海顺竿儿说道:“一回生两回熟呀。既是同学就用不着客气。”史霞听了咯咯直笑。吴美芳拍她一掌说:“疯丫头,有啥笑的!”史霞仍笑着说:“博士光临蓬筚生辉,怎得不笑?”胜海听了,满心的不快活。吴美芳也觉察了,便解围道:“史霞,我好不容易才把胜海学友请来,准备请教文学问题。别打浑,你就旁听,也许有益。”史霞嘻嘻笑道:“我先提个问题,对于小说嘛,我是既喜欢又讨厌。喜欢它有趣,讨厌它虚假,到头来都是莫须有。秦博士,明明是谎,为什么有人写它读它呢?”胜海听了不禁失笑道:“史小姐提的问题学生解答不了。”吴美芳笑斥史霞道:“你少说些吧。”又转向胜海说:“这是我的草稿,看看我是写这个的料不是?若不是我就洗手不干了。”胜海老实,接过稿子,认真读起来,读完了方说:“恕我直言,还差点功夫。不过,锲而不舍地写下去,我想会成功的。你知道《凯迪》的作者原是一位女佣人,根本没有底子,但她用七年时间,五次易稿,终于成功了,挫折和失意对于有毅力的人来说,常常是他事业的起点。所以我劝你要耐心坚持下去。世上有几个王勃、李白、曹雪芹和史特拉依特呢?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岂是眨眼之功!”吴美芳说:“我也明知耐心很重要,但要我耐到哪年哪月呢?不怕你见笑,我的稿子碰回来三次了,令人叫苦不迭。”胜海微笑道:“三次不算多……”话未完,史霞插话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的哪怕碰一次,我就给编辑写信,骂他是有眼不识泰山,和他一刀两断。看哪个编辑敢来夺我的饭碗,此门不过,找别门。何必老和尚念经自己折磨自己。你看他念来念去,到头来有一个升天成祖的没有,瞎子点灯白费蜡烛。芳姐姐你说是不是?再举一例,我们初中部的伍独贞是个尖子倒不错,这几年她又苦修真身,当选了绿芽社长。依我看,她连高中也进不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没想家穷得叮当响,温饱还没解决,哪有钱读书!真是心有天高,命比纸薄,妄想出人头地岂不是等于鸡毛上青天。她不如早归农,将来也好有口饭吃。不然高不成低不就,嫁人都找不着对象,真可惜生了副相貌,装一肚皮墨水儿。”胜海听着她贬独贞的话,由不得怒火中烧,立时想和她吵起来,虑及对面屋里的吴科长,也就自心里忍了。便忽地起身,玩笑夹讥讽地说道:“学生无才,难以复两位小姐的垂询。告辞了。”吴美芳甜甜地一笑,拦住道:“何苦呢?话还没说一半,你就要走,也真的对人不起。”忽听对面屋里吴科长喊:“美芳!”吴美芳尖声地应了一声,风似地出去,风似地回来,一手提一小桶清水,一手提一只细竹篮子进来。她放下桶,喘息着说:“这是爸爸的朋友从南方带回来的菠萝,爸叫我们尝鲜儿。”接着又说:“吃这果子要得当,不然别看它是珍果,倒也可以使人吃后不舒服,所以这桶里备了淡盐水,先浸洗一下再吃就万无一失了。”她一头说一头把果子分开,每人一只。史霞笑着说:“我的天,恁大个子一顿吃完怕是撑破肚子呢。”胜海忍不住笑出声来,美芳瞅了史霞一眼,含嗔道:“疯子,检点些儿。”史霞辩道:“我的伴儿程美丽要在这儿就更热闹了。”胜海看她两人斗嘴,便拿小刀细细地削果皮,心想着脱身之计。胜海削完切成方儿拿水里洗过,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好吃。谢谢吴小姐,我可的的确确地该走了。”史霞咯咯笑道:“人说文人秀才点子多,我看博士比秀才的点子更多。这不是逐客令么?我已心照不宣。好,我走,你们两位……”拿起果子一头吃一头匆匆地走了。

胜海也起身要走,被美芳拦住了,埋怨说:“天上落下来个搅混虫子,叫我们玩得不愉快。”胜海又随和又奉承地说:“不相干。我看史霞心直口快没什么不好。美芳,规矩说你原谅我吧,你给我的包儿,我带来了。胜海实在不敢拜领。”吴美芳的脸晴转多云,恨声问:“咋啦,我不配巴结你!”胜海连忙解释道:“美芳小姐,你言重了,我不是如此想。我想你赠与之物,均非学生所用的东西,只阔老板才配穿用。倘让坏人偷了,岂不负了你一片好心。所以我想,情我领了,物先由你保管才稳便。”吴美芳听这话也在理,气息了一半,遂说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你不收我一点东西打心眼里不是滋味儿。”说时从裤袋里扯出一方洒了香水的真丝绢,双手捧到胜海面前说:“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崇拜,也为了你我的情谊,请你接受我这不成敬意的礼物。”胜海看她那殷切诚恳的样子,心也感动了,忙解释道:“小姐不妥。这物儿倘被同学发现,准又招致物议。这样吧,我收是收了,还得暂存府上,用时我随时来取,好不好?”吴美芳的脸刷地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