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凌河城北门口热闹非凡。几十辆偏厢战车在被轰塌的城门洞子口围成车阵，火炮、鸟枪、机弩俱都严阵以待；数千军土的、砌砖的、和泥的忙个不亦乐乎，正忙着赶筑城池；一群从锦州方向过来的军兵护着一长列马拉大车，车上载着南方运来的粮食，如长龙一般次序入城。

垮了半拉的箭楼上，一名小校敲响了梆子，车阵外立时驰出十余骑，气势汹汹地向北而去，堪堪迎上从北面过来的十多骑人马。不久，北门上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刘将军回城啦！”

欢呼声从北门传遍全城，让这个小小的边城顿时沸腾开来。

全身戎装的刘泽带着牟云等十名亲兵策马进城，一路上都是军民们热切的目光和交口赞誉，都是关于三战皆捷的传说，还有人则为功绩显赫的没有得到朝廷的封赏而不平。他高居马背，脸带春风，频频向军民们抱拳作礼，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来到十字口的守备官署前才松了一口气，令牟云依足官场礼数报门而入。

节堂上，左俦高居首位，他旁边坐着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四品官员。那人身上穿着崭新的官服，双耳乌纱帽戴得端端正正，眼睛细长却明亮，口方鼻正，三绺长须显得飘逸不凡，把整个人衬托得风度翩翩，着实是一副当官的好人品。在他的旁边，还有一名书办已经铺好笔墨纸砚，做好了笔录的准备。

衣甲铿锵声中，刘泽快速趋前，单膝点地作礼道：“卑职千户所正千户镇抚，大兴堡守备游击刘泽参见副帅大人！”

左俦面色威严，似乎眼前的部下不是自己的外侄一般，很淡定地“嗯”了一声，向旁边的文官举手示意道：“这位是新任大凌河营（镇）监军，原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杨万春大人。”

刘泽深知监军一职的厉害，忙提起精神再次抱拳道：“卑职见过监军大人！”

杨万春向左俦打了个眼色，左俦微微摇头，又摆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杨万春很勉强的笑了笑，伸手在虚空里抬了抬，说道：“刘将军请起，这里都是自己人，有话坐着说吧。”

自己人！？刘泽早已经得到左俦的传话，这杨万春确实是户部尚书毕自严属下调任出来的，也带着毕部堂的亲笔书信到大凌河城就职，可是他身上还有朝廷交给的额外差事，这个差事就是――查证大兴堡守备刘泽是否犯有通夷大罪？是否有违抗军令、虚报战功？是否贪墨了缴获之数万银两？这些罪名随便落实一条，就足够这位监军大人下令擒拿刘泽就地正法了！

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左、杨二人同出毕部堂门下的关系。

刘泽“嚓”的一声拂动身上的铠甲，步伐有力地行到一旁侧身坐下，面对杨万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实不相瞒，锦大之战后，刘将军声名鹊起，引得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呐！”杨万春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刘泽面色如古井不波一般，又道：“左副都御使沈大人上本参劾，称刘氏父子串通一气，犯有通夷大罪。刘将军，你有何话说？”

“回监军大人的话，卑职绝无通夷！”

“好、好！”杨万春点点头，又问：“那大兴堡内为何有察哈尔蒙古人库都？为何向部属言道，违令出击乃是引鞑子来攻锦州？再则，前任广宁后屯卫振武营参将刘世勋下落如何？是否已经叛国投敌，或者投靠察哈尔？你遣送察哈尔人图阿特回籍，可是与刘世勋暗通消息？”

一连串的问题将刘泽震懵在场。

“啪”的一声响，左俦拍打着案台幽幽地道：“好好说，这事儿闹不好连本将也会牵扯进去！”

刘泽顿时清醒，心知大兴堡中有人在针对自己，此人不是杨通便是许都司，他略一思索后道：“库都、图阿特乃察哈尔乌棱台部人，为鞑子所俘，又在我率部间道伏击鞑子正白旗时获救。卑职以为，察哈尔纵然是蒙古蛮夷，却是我大明匡复辽东、征讨满洲鞑子的盟友，因此，卑职以盟友之礼相待库都二人，绝无通夷之说。”

左俦插话道：“库都总是外人，留在军堡之中恐有不妥，还是早早地遣了去吧！”

“是！”刘泽心知这是副帅在帮自己说话。

杨万春笑道：“副帅所言极是，刘将军，继续说吧。”

“卑职以为，察哈尔既是大明盟友，遭遇鞑子满蒙联军攻击，大明却因宁远兵变无从救援，于理可宥却于情不合。恐察哈尔因此埋怨大明而投向满洲，使我大明长城北面再无屏障，而鞑子则凭白多出数十万精骑。乃抗令出堡，间道伏击在前、释图阿特西归在后、又出击东海堡，目的无非一个，就是要以实际军事行动吸引鞑子东归，给察哈尔喘息之机，拉察哈尔更加靠近大明……”

杨万春高声道：“有人指你祸水南引，使得松山城一度失守，锦大驻军损失惨重！”

“敌我之争自有得失！我大明虽险些丢了松山城，却保住了察哈尔蒙古，得大于失！”刘泽起身，与杨万春双目互视、针锋相对的又道：“朝廷要五年复辽，就应当能够理解卑职所为！否则，五年复辽无异于痴人说梦！”

“放肆！”左俦、杨万春同声厉喝，待刘泽抱拳告罪重新入座后，还是杨万春道：“此话出于刘将军之口恐非好事，还是由督师大人或边镇大将们来说吧！”

刘泽不语，心里却想：若把老子惹急了，老子就盘踞大兴堡，谁他娘的也不鸟！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就被自己按了下去：还是赌一把吧，万一督师开眼、崇祯开窍，自己就有机会爬上去，爬到有足够说话份量的位置上去！

见刘泽容色愤愤，杨万春转向左俦道：“副帅大人，您、周副将（已经因功升授大凌河副将）和刘将军的奏报称，豹枪营奇袭东海堡，斩杀鞑子守备佐领佟某以下三百余人，可有明证？”

左俦一愣，这事儿早在监军履任时就说过了的啊？他正要回话，却听门外有人道：“禀副帅、监军大人，官署外有人自称都指挥使司经历程本直，奉袁督师之命拜见大人。”

左、杨二人对望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到警惕和震惊，左俦忙道：“快请！”

一袭布衣的程本直在银甲亲兵左宽的引领下快步行来，在门外立身道：“程本直布衣来见，还望二位大人恕罪！”

杨万春在途径宁远时曾拜见袁崇焕，因此识得程本直，忙在左俦耳边低声道：“正是程经历。”两人换上满面春风，亲热地迎客寒暄一番。

落座后的程本直眼光一转，问道：“这位是……”

刘泽以武官见平级文官的礼数抱拳道：“卑职大兴堡守备刘泽见过程经历！”

程本直也不回礼，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向杨万春道：“本直奉督师之命查核游击刘泽抗令、虚报、贪墨诸事，现已有案卷成册，请杨监军参阅。”

“参阅”二字重重地击打在杨万春心头，这是程本直以督师之命将查核一事接手了，自己只有参阅的份儿！想到出京前部堂的交待――“如今此案在朝堂上议论纷纭，你一定要查清事实，将此事办成铁案，也要尽量想办法协助左俦挺过这一关，让左镇这支客军能够在袁崇焕手下站稳脚跟。切莫在此事上授人以柄……”

杨万春知道部堂的意思：必要时可以舍卒保车！眼看查核一事的权力就要转手，杨万春不由得心头发寒，却又不敢稍有表露出来，还得客气的微笑着双手接过那些文书，一页页地仔细浏览。

程本直并不因为杨万春审阅文书而停顿，乃向左俦道：“下官请调大兴堡游击刘泽前往宁远述职，不知副帅大人可否给予方便？”

左俦心中一动，知道杨万春此时看的文书里所言多半对刘泽有利。忙向程本直点头道：“督师方才平息宁远兵变，然缺饷之军不独宁远一镇，大凌河营麾下游击刘泽，将兵有道，标下豹枪营及卫所在缺饷之时尚能忘死奋战、杀敌立功，特遣刘泽赴宁远面谒督师述职！”

一旁的杨万春合卷笑道：“所谓通夷大罪，纯属子虚乌有！”

刘泽心中大石落地，向一身布衣的程本直投去感激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