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元年十月十八日夜晚,作为关外重镇的宁远卫衙前街上,一队巡夜的军兵精神抖擞、衣甲鲜明地持刀仗戈,在一盏颇大的气死风灯笼引领下,从督师行辕门口整齐地走过。
看着军兵们这副模样,让人很难相信这就是酿成天启七年(1627年)宁远卫大火、崇祯元年(1628年)又聚众兵变的宁远驻军。就连全副盔甲,一手按着刀柄,一手叉腰,威武地站在督师行辕门口的亲军校袁升高也有些不太相信。不过,作为贴身跟随督师大人的族侄,他亲眼目睹了兵变时的凶险,看到了督师和兵备道副使郭广大人平息兵变的果断,也感受到了宁远十四营这两个月来的改变。
东瓮城内门处,巡夜的军兵们围住了几骑人马,一番盘问后放了行。这几骑人马很快来到督师行辕前,领头一人正是袁升高很熟悉的菊花岛(觉华岛)水师副将茅元仪。他忙双腿一分站得更加威武,却礼貌地以手示意――请。督师正等着这位副将大人呢!
茅元仪向袁升高微微点头后,也不打话就匆匆进门,径直向签押大堂而去。他清楚督师的习惯,不到三更决不休息。
签押大堂上,一位身着绛色便衣,以同色布巾扎了发髻,下巴处蓄了三寸黑须,面色黑中见红的中年男人,他就是正值45岁壮年的大明兵部尚书兼总督蓟、辽、登、莱、天津等处军务的袁崇焕。
堂前,经历程本直迎了茅元仪,提声道:“都指挥使同知、水师副将茅元仪大人到!”
袁崇焕从书案上抬起头,向进来的两人点点头道:“二位少待,这就好。”语毕,他又埋头疾书片刻,才放下毛笔,拿起手中的文书向已经就座的茅元仪问道:“茅将军,你前日所提,在大凌河口遇见大兴堡游击所部的事,本官有几个疑惑尚且不解。本直,请郭大人前来叙话。”
程本直起身,略一作揖后大步走出。
茅元仪是袁崇焕一手提拔起来的水师副将,精通水战、熟识水陆武器装备,在统带菊花岛水师的同时,还协助孙元化等人铸造红夷大炮、改造佛朗机,颇得袁崇焕器重。他见督师问话,忙欠身抱拳道:“督师请讲。”
袁崇焕从案后站起来,又翻检了几份文书一并拿了,走到茅元仪身前,递过去道:“这文书且先看看。”
茅元仪先略略一看,四份文书字迹、关防各有不同,分别是大凌河副总兵左俦、镇东营管营参将周良臣、大兴堡守备游击刘泽和都司许克俭呈报上来的。再仔细一读,茅元仪的眉头皱了起来,最后,他拿着许克俭那份文书抖了抖,看向一直注视自己的袁崇焕,恭声道:“督师的疑问尽在此中?”
“嗯!”袁崇焕点点头,步回案后坐下才道:“从这几份文书和锦州祖大寿所报来看,左俦和周良臣显然在回护刘泽,奇怪的是,这个刘泽还有一份文书呈报,在这里。”
茅元仪走到案前,拿起袁崇焕指点的另一份文书,就站在那里快速浏览,尚未看过就失声道:“好!好见识!难怪有胆识以孤军东渡、奇袭东海堡奏功,难怪能斩杀鞑子甲喇额真,有了这份文书,一切疑惑不是尽解了吗?”
“未必!”袁崇焕摇头道:“据查,王巡抚离任前曾严令各部不可出击,左俦也曾发文到所属各营约束军事,可刘泽偏偏要设伏于间道,偏偏要擅离职守之要害,轻兵东渡奇袭。况且,他有约数万两白银的缴获未曾上报。若如许都司所言,亦可如此推断,即左俦、周良臣、刘泽等人闻知东海堡军情,方才违令遣刘泽率部东击,所为乃是东海堡内的存银等物,却引得鞑子攻击我锦州――大凌河一线,使得松山城、北校场堡一度失守,大兴堡也险些被破、镇东营几近全没,军兵损失惨重、器械消耗甚巨。”
“嘶!”茅元仪暗抽一口凉气,倒退着回到座位上,兀自不死心地又道:“督师大人,若如左副帅、周参将所言,大凌河镇乃是间道设伏、奇袭东海、王家堡阻敌三次大捷,实为振奋全军之大功!若如刘泽所言,则此人不可以常人论之!大人,他书中所言,不正和大人的复辽方略吻合吗?麾下有此人才,又是三次大捷的主事之人,正当奏报朝廷,请得浩荡皇恩加以重用才是呢!”
袁崇焕点点头,却问道:“这刘泽乃是左俦外侄,此节茅将军知晓否?”
茅元仪明白了,督师所虑也有道理。如今的大明军中,地域宗族关系横行,统兵镇将在提拔亲族时往往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左俦非辽军旧人,督师不熟悉其为人,加上许都司的密报文书,当然有此顾虑了。
“大人的意思是……”
程本直带着辽东兵备道副使郭广匆匆赶来,茅元仪只得打住,相互见礼后坐等督师发话。
袁崇焕问道:“郭副使,都司许克俭你可熟识?”
郭广沉吟半晌,在座位上欠身道:“倒也知晓一二。此人乃宁远人氏,天启五年经祖大弼将军推荐,以举人功名投笔从戎,一直在广宁中屯卫履职,去岁左俦所部从关内调防大凌河,正是许克俭为向导并留任大凌河营(镇)。”
“刘泽此人,你可知否?”袁崇焕再问。
“可是连番奏捷的大兴堡守备刘泽?”郭广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见督师微微点头,乃道:“此人乃北直隶大名人氏,其父刘世勋曾在辽东经略熊大人手下任参将,广宁大战后下落不明。有人说是率部投敌,有人说是在孙得功叛变后被杀,有人说是在锦州城下血战而亡……至今尚无定论。”
袁崇焕是知道刘世勋的,乃催促道:“说刘泽。”
郭广脸色突然有些为难一般,思考了片刻才不确定地说道:“传言,此人乃是纨绔子弟,却……”
“纨绔子弟!?好!”袁崇焕点点头止住副使说话,他知道郭广后面的话是――却屡立奇功,实在难解!
“督师大人,卑职还有一言!”茅元仪抱拳急道:“当日河口所见大兴堡之军,部伍严整、士气高昂、军器犀利,领军的乃是小小亲军校,言谈却颇具见识。有此等部属,其主将当非寻常!大人,卑职以为,此事不应草草论断,传言也恐有谬误,当遣得力之人前往大凌河、大兴堡查实,方才决断。”
袁崇焕沉吟不语,他的内心也很矛盾。身负复辽重任的他刚刚离开京师到达山海关,宁远十四营驻军就有十三营兵变,唯有中军副将何可纲、都司祖大乐所部岿然不动。因此,关宁军必须严厉整饬方能大用,首先要开刀的就是各级贪墨军饷的将弁,触动的乃是关宁军中紧密的宗族地域关系!这个隐瞒几万两缴获不报,又是左俦外侄的刘泽此时出现,无疑正中督师心病。
可是,袁崇焕又隐隐觉得,以左俦之才无法运筹出一个引敌东归、为察哈尔这个盟友创造喘息之机的战略。他甚至有些热切地期盼着――刘泽果真如他呈上文书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是个真正的人才!是个能够略加历练后委以重任的人才!可是,郭广“纨绔子弟”的评语给督师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更将心中顾虑放大到极点。
“嗯!”督师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后,又看看了案头上的几份文书,说道:“锦(州)大(凌河)之战结束数日,大兴堡守备间道伏击、奇袭东海、解围镇东营诸事亦在军中流传。身为督师,本官不得不立即上奏朝廷。可刘泽此情实难判断,本官只有将此文书一并封奏万岁,请圣上裁夺。然主事之责不敢稍有忽怠,刘泽一事务必查清,本直。”
“在!”程本直起身作揖。
“劳烦你亲去大凌河、大兴堡一趟,查勘究竟,务必将实情回报。”
程本直道:“下官领命,即刻连夜出发。”
袁崇焕微微点头,程本直也不耽搁,向郭广、茅元仪略一示意后就离开签押大堂,打点行装赶赴大凌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