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笑颜清浅,静静望着她:“我不是开玩笑。”
乔萝察觉出他的言外之意,脸不禁烧红,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我今天想学《凤求凰》。”
秋白闻言调松三弦,确认五弦五徽和三弦四徽的泛音高低相同,方轻弹曲目。乔萝听了一会,忽然说:“你知道那首诗么?”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乔萝摇头:“不是司马相如那首,是王实甫的。”
秋白止住拨弦,回忆了一下,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乔萝缓缓重复最后两句:“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婉转韵律萦绕唇舌间,着实缠绵悱恻。她望着秋白,看到他如水明澈的目光中亦有温柔弥漫。于这一刻,如梦初醒,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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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玩起了这个年纪最为危险也是最为甜蜜的游戏。在大人们眼皮底下,他们自然不敢公然眉目来往,虽仍是形影相随,但举止守礼,言词得体,看起来最多只是兄妹间的相互关照。然而背地里,一次肌肤的碰触,偶尔目光的交汇,却是引发种种心跳和悸动的源头。这是他们灰色且孤寂生命中的缕缕阳光,他们正等待着千阳灿烂照亮自己的人生,却不知前途阴霾迭起,他们道路即将再次被阻遏,因为一个噩耗的突然降临。
那是初三下半学期开学没多久,寒冬还未远去,暖春尚未到来,一次语文课堂测验时,正在做题的乔萝被老师叫出教室外,看到了一脸悲伤泪流不止的孟茵。她心跳猛地一顿,不详的预感笼罩周身。果然,当孟茵嘴中断断续续说出那句话时,乔萝僵立当地,感觉瞬间有冰水湮没头顶,思绪空茫,无从着落。
孟茵告诉她,外公那天在家登高取书,下木梯时不慎摔倒在地,当即人事不省,等乔萝外婆发现后送往医院,医生却说是突发脑溢血且送救迟缓,经抢救无效,宣布死亡。
死亡——这个冰冷而又无情的字眼再度出现在乔萝的人生中。命运似乎是要嘲弄她妄图改变自己人生的自不量力,毫不留情地带走她又一位至亲至爱,狠狠搧她一耳光的同时,将她再度压入不见光日的阴暗世界。
医院里依旧一片惨白,乔萝颤抖的手掀开雪白的床单,看到外公安详的面容。他似乎只是熟睡了,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便能够醒来,边练着太极拳,边和她讲说历史上精彩纷呈的人物和故事。可这只是似乎,外公是永远地熟睡了,不管乔萝怎么呼唤哭喊,他都不会再应一声。
他辞世得这样匆忙,甚至没有一句遗言和交待,便将生命归降上天。
心脏本就不好的外婆在此打击下当场晕厥,好在医院施救及时,此时戴着氧气罩躺在隔壁的急救室。林蓝得知消息,和乔世伦带着乔杉连夜赶回青阖镇,到了医院,望着父亲最后的面容,想起之前未曾有过一刻膝前侍奉尽孝,懊悔之下更是痛哭不已。
乔萝从午后哭到深夜,双目灼痛,已经流不出一滴的眼泪。这时的病房满是闻讯赶来送别的人,充溢耳畔的哭声让她头痛欲裂,起身出了病房,走到长廊尽头,木然坐在台阶上。
有人慢步靠近,在她身边坐下。他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乔萝抬头,看到神色同样悲戚的秋白。他的眼角泪痕未曾擦尽,水泽浸染的双眸明净且坚定。他手上微微用力,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
“别难过,我陪着你。”他低声说。
乔萝外公逝世的消息惊动了s市教育局,上报省教育厅。考虑乔萝外公早年为党和国家作出的贡献,省里特派一名副厅长主持了追悼仪式。追悼会上,青阖中学校长作为致辞代表,回忆了乔萝外公一生的经历,从民国末期的巨商之子,到倾尽家财援助党国事业的进步民主人士,再到晚年不遗余力致力教育的国学大师——向来低调行事的外公,在逝后被给予了无数耀眼的头衔,这大概是他生前从没有想过的。
外公的后事办完后,林蓝和乔世伦商量让外婆和乔萝同往北京。乔世伦自然没有异议。
乔萝早非当年的心境,本能地不想离开青阖镇,但看外婆愈见虚弱的身体,知道仅她祖孙二人待在此地只会睹物思人,日益地孤清寂寞,于是只有同意母亲的请求。
北上的事定下来,乔萝去和秋白辞行。傍晚,两人坐在孟家小楼的房顶上,静静望着眼前的长河落日。当最后一缕霞光沉入碧波时,乔萝轻声开口:“我要走了。”
秋白说:“我想到了。”
“秋白,”乔萝犹豫了一下,问,“你会忘记我吗?”
秋白没有回答,转过头含笑看着她,伸手拨开她飘散额前的长发,说:“我明年就高考了,我会报考北京的高校。”
乔萝弯了弯唇角,这是外公去世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依偎在他肩头,柔声说:“那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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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的晚上,乔萝睡不着,披上外套下楼,走到院子里,看见外婆坐在藤架下的摇椅上,静静地望着夜空。乔萝想了想,转身回屋取来一件薄毛毯,盖在外婆身上。
“外婆,”她趴在摇椅旁,“你在看什么?”
外婆说:“你相信人去世后,灵魂能升上天堂,变成星星么?”
“外婆说我就相信。”
“你外公他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在看着我们,”外婆看着璀璨的星河,缓缓说,“小萝,我们不会孤单。”
乔萝点点头,陪她安静地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外婆想起一事,侧首望着她:“小萝,你真的愿意去北京吗?”
乔萝微笑:“和妈妈哥哥生活在一起,还有外婆,为什么不愿意?”
“乖孩子,”外婆目色慈爱地看着她,抚摸乔萝光洁的面颊,“还记得《明日清晨》的法文诗吗?念给外婆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