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眼冒金星白唾沫长淌,那家伙却听得一头雾水——我被他轰出了洽谈间。
“真是大材小用,这里是深圳!你应该去北京,那边的人好逸恶劳,崇尚空谈,可能有时间瞎侃……年轻人,还是胡适说得好,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我在另一个洽谈间被一个操“阿拉语”的人婉拒,他最后还奚落道:“哲学?什么都学,等于什么都没学。”
余下的几家都还算客气,只是研究研究等待等待……
我满脸通红地离开了人才市场,心里不禁骂道,他妈的真不该填哲学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连哲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后两天我早出晚归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北京大学的文凭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我还是把人才市场当作救命稻草,因为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但渐渐地我有些麻木了绝望了,因为我连一个联系电话都没有收到。从此我到人才市场是瞎起哄凑热闹为主,碰运气消磨时间为辅,反正那里也凉快,如果不买求职表,可以不花一分钱。我无限悲哀地意识到,这座城市对于我而言,就象阿凡提故事当中挂在驴嘴前面的那串胡萝卜串子,无论我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它衔进嘴里;它就象西西弗斯手中的那块石头,总是在搬上山顶的最后一瞬又滚下山坡,周而复始,让你前功尽弃,永世不得超生;它又象两块逆极相对的巨大磁铁,纵使我竭尽全力试图靠近它粘住它却总是被它无情地排斥残酷地拒绝了;它更象黑夜中的一团火焰,令无数飞蛾误以为光明而奋不顾身地扑腾拥抱,直到熔化为灰烬为止……
三十四
那天中午下班时,当我和不计其数的求职者象鸭子一样被吆喝着往外赶时,我对咋咋哇哇推推搡搡的工作人员大光其火:“推!推什么推?我们自己会走,我们是人才,不是奴隶市场上的鲜货,更不是牲口!”
先是哄笑,接着有人在我肩上猛拍了一掌,我正要发作,那人却叫了我声老兄。我扭头一看竟是那个陕西宝鸡的小伙子,我曾和他在上步储蓄所门口长聊过,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怎么是你?你他妈的还活着呀,快过来聊聊。”我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径直走到深纺大厦斜对面的江苏证券交易大厅前,我们在荫凉的万年青旁的石阶上坐下来。我给了他一支烟。
“先谈谈你的情况,我惨得很。”我惭愧地说,“我只做了一个月家教,被轰出来了。”
“那我就更惨了。那次和你分手以后,我经一个老乡的同学,辗转来到一家港资企业,简直是个勤杂工。在老板眼中,你只是台机器,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这些我都能容忍,就是养条狗,也得向主人摇尾巴嘛。”他说。
“那你是为什么不干了?”
“打了一回抱不平,被炒了。”他讲述道,“我们公司有一对男女,云南来的,别人连结婚证都办了,青梅竹马的一对儿。老板见女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就施以小恩小惠,骗人家,先把她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做文员,最终把人家霸占了。小伙子气不过,揍了那个香港人,被老板炒了,我和那个小伙子住在一间寝室,平时关系最好,我一阵性起也帮了把手。派出所还关了我48小时,罚款200元,我冤不冤?”
“这里也没有我们的地方。”我叹道。
“我今天是最后一天到这里来碰运气了,不行就算了。”他神声黯然地说。
“那么你回去后单位会怎么处置你呢?”我问。
“我不怕,大不了开除,我出来时就考虑到最后的结局。我准备回去开家小餐馆或小杂货铺什么的,先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再说。”他说。
我们吸着烟,闷闷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个河南大学生又在叫卖盒饭了,我赶紧掏钱买了两盒,塞了一盒给他,他感激地说:“谢谢!不瞒老弟说,我身上不到二百元钱了,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每天只敢吃一顿饭。”
我看着他吃饭时狼吞虎咽甚至憋出了眼泪,心中一阵酸楚,毫不犹豫地从皮包里取出一百元塞到他手中。
“你干什么?”他惊呆了,把钱退给我。
“你拿着!”我坚决地说,又把钱塞到他的衬衣口袋里,我抚着他单薄的肩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我们的阵痛期,最痛苦难熬的时候,别灰心!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希特勒在我们这个年龄时还在维也纳街头卖画卖苦力呢?我们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把那些不拿咱们当人的家伙一个个地气死!在四川在陕西没有见到你,却在这里见到你几次,也算是我们的缘份,这钱就别推辞了。”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声音有些沙哑,颤抖地握住我的手说:“哥们,就算我借你的,请你留下你的地址吧,我回去就寄给你。”
“地址可以留给你,但钱算我送你的,以后联络吧。”我们互写了自家的门牌号码,写单位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叫陈凯。我又问他:“打算留几天呢还是回去?”
“回去!我也劝你,深圳不是咱的地方——咱来的太晚啦,什么都饱和了,过剩了。这里不欢迎穷人,除非他身上还有油可榨,深圳就是他妈一台榨油机,这里的人无非是榨与被榨的关系。”他说。
“我准备再等几天,看看还有没有被榨的可能,反正我还有五百多元钱。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想走。”他毫不犹豫地说,“留几天若找不到活干会更麻烦,只好去卖血了。”
我一看手表刚好中午十二点,就对他说:“现在走还来得及,乘一点钟的火车到广州,下午四点有广州至成都的特快,我送你吧。”
他几口吃完盒中的饭,站起来说:“走吧。”
“你的行李呢?”我发现他连块手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