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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书记办公室,我发现了陈天明脸上的汗珠。其实那天天气并不热,那汗珠似乎是某种写照,让我心里感觉到一丝凉意。陈天明边走边给我介绍新闻科的情况,他说黄秋云还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了,杨西鸣是庙里的菩萨完全是个摆设,是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两年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弄得顾书记对宣传部很有意见。陈天明接着对我说了许多带暗示性的话,我听出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只要我刻苦努力,将来前途无比远大。陈天明说:顾书记当年就是同你一样也是搞报道出身的,也是因为一篇稿子让他出了名,后来就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县委书记的位置。这是一句极具挑逗性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振奋。我觉得陈天明这人不坏,虽然他让我坐了十天的冷板凳,但他毕竟对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把我当成了他相信的人。跟着这样的人干活不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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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我这天的兴奋没有持续到天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象征,一种预兆。如果真是一种象征和预兆,那么我这辈的仕途就会有一个不太圆满的结局。
下午部长又和我谈了很长时间,调子和上午路上说的差不多。他的用意很像是给临上场的斗牛先灌一瓣糊辣汤再猛抽一鞭子,好让它上场去忘记性命地发威冲撞。
谈过话部长就带我去新闻科,黄秋云不在,办公室里只有杨西鸣一个人。黄秋云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了,我还没见过她,据说她是一个人缘不错的女人。杨西鸣正在看一本很厚的书,看见我和部长进来一句话也没说拿着书就出去了。我想杨西鸣此举一定是对着我的,弄得我很尴尬。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难看。我能理解杨西鸣,从常理说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劲的对手,我的到来无疑对杨西鸣构成了一种挑战,换谁心里都会有感觉。只是他的这种方式似乎有些不近人意。
部长一定看到了我难堪的脸色,说: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阴阳怪气的。总以为自己有一肚子才,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他却只吃草不出奶,至今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你别把他放在心上。可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一个科里除了科长只有我和他个两个人,以后天天这样呆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如果较起劲来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我无心去食堂吃晚饭,躺在床上看刚刚出版的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我一直很欣赏约翰·里德的新闻风格。可此刻约翰·里德的技巧和语言已无法把我散乱的心聚拢起来。我开始怀疑我弃教从政的选择是否是个错误,十天两次遭冷遇已将我的信心挫伤了一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女人,想起方草和英子,我想我这颗受伤的心只有女人才能将它聚拢将它抚平。可我身边没有女人,连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女人也没有。
我又在忧伤中听到了敲门声,就像英子走的时候我听到的敲门声一样,我对这个敲门者又作了种种设想,当然我知道这绝不是方草或英子。开开门我愣了一下,他让我比见到方草或英子更吃惊。
杨西鸣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他笑着说:我猜你一定在宿舍。还生我的气吗?
我像一个摔交者被人扶了一把,有些感激。我说:你我才见一面,我干吗要生你气?
杨西鸣坐在床上,拿起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翻了翻,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下午不是做给你看的,我是做给陈天明看的。我怕你误会了。
我吃惊道:为什么?
杨西鸣没有回答。他说:你还没吃饭吧?别去食堂了,我熟悉一个小饭店,那里环境很美。我们去喝一杯,就算是见面酒吧。我请客。
我没有理由推脱,跟着杨西鸣穿小巷七弯八拐来到河边一家小饭店。我们根本不像是去喝酒,更像是去参加一次秘密活动。杨西鸣东张西望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部长的话,对杨西鸣此举我一点底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我喝酒。
这家小饭店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它面对一条大街的尽头,背靠清凛凛的瑶河,十分安静,是一个理想的喝酒和谈事的地方。杨西鸣一定是经常来这里喝酒,与店主已经很熟了。他点了几个菜和一瓶白酒,选了一张临河的桌子,面对融融落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开始了我们的话题。杨西鸣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没谈几句话便直奔主题,话题落到了宣传部落到了新闻科和陈天明身上。
杨西鸣说:你的文章我拜读过,写得确实不错,我挺佩服你,大伙也都有同感。你为瑶县争了面子,我看得出陈天明很器重你。杨西鸣说话的确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他陪我干了一杯酒,接着说:作为同事,我要给你提个醒,宣传部你还不了解,陈天明的为人你还不了解,他是个无能无德的卑鄙小人!你以为他真的器重你吗?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清楚。他是要利用你的才能为他往上爬铺路。他干了八年宣传部长至今还没进常委,为什么?就因为他的能力太差,顾志杰对他很有意见。但他又深谙吹拍之能事,所以顾志杰又下不了手把他撸了。杨西鸣讥讽地笑道:这下好了,有你来了,他正好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了。
我放下筷子望着杨西鸣,心里比吃了一只苍蝇还不舒服。杨西鸣笑笑说:也许你现在还无法相信我的话。也许你还会以为我是在忌妒你,挑唆你和陈天明的关系。不过以后你会相信我的。我不知道我的嘴怎么笨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山里来的傻孩子愣看着杨西鸣。杨西鸣似乎意识到他的言语过重了,说:好了,不说他了,咱俩喝酒。
接连几杯酒下肚,杨西鸣刚刚关闭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显得有些激动:他妈的他臭我是一头只吃草不产奶的牛,我真的不能产奶吗?我上的是政治系,本来是分配到组织部的,他硬把我挖了过来,要不是他我早就当上科长了。他妈的他断送了我的前程,我干吗要产奶给他喝足了往上爬?杨西鸣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有些醉了。
我夺下他手上的杯子,我说西鸣你不能喝了,你醉了。
他冲我笑笑:你以为我醉了是吗?今天我特别高兴。两年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这些憋在心的话,今天算是说出来了。他又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说:黄秋云这个女人不错,你应该去看看她。
夕阳下去了,天边浮着大片的火烧云,瑶河顿时变成了一条流动着的血河,景色十分壮观。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夜里梦中的那条红色的瑶河。
酒精烧得我无法入睡。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街灯的浮光辗转反侧。我无法对杨西鸣的话作出正确的判断。但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已经卷入了一个很大的漩窝。几个小时以前我还只是对弃教从政的选择发生怀疑,而此刻我对这个选择真的感到后悔了,心里有一丝沦落的忧伤感。每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便会产生对什么怀念的想法,在怀念中寻找到慰藉。我的性格越来越不像个男子汉,而更像一个小脚女人了。可我怀念什么呢?我有家不能回,爱我的女人又各在天边杳无音讯。我只有怀念青山,怀念那里的宁静。我突然决定我要去一趟青山,看看老校长和我的学生。同时我也想看看英子是否给我来了信。英子上学快两个月了,她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青山,如果她给我来信,一定还是寄到那里。
无处牵手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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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部长提出我想去一趟青山,理由当然是去采访。部长没说一句话就同意了。他说:要不要我给青山公社打个电话?我说不用,那里我很熟。部长就嘱咐我多呆几天,挖几篇深度报道。
坐在开往青山的班车上,我一直想着部长和杨西鸣两个人。我就像坐在秋千上一样,一会荡到部长面前,一会又荡向杨西鸣,无法对他俩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我的秋千荡了好几年才停了下来,停在了两人的中间,我看到了两张面孔不同而性格十分相似的脸。说实话我对他们一个都不喜欢,可有趣的是后来我们竟相处得很好。这使我想起了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与狼共舞。
走出车站,我有一种游子归来的感觉,我已经把青山当成了我的故乡。我站在路口习惯地看了四周一眼,除了和我一道下车的几个山里人,我没有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一次我去县里参加教改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我也站在这个位置看了一眼四周,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目的,只是几天不见觉得很新鲜。结果我看到了英子,她就站在车站外不远处的那座石桥上,粉红的衬衫与石桥及山崖上青翠的植物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我忘记了身边还有许多山里人,喊了一声:英子!她并没有朝我跑过来,而望着我笑着等我过去。我说:英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下午没我的课,我想来,就来了。英子的眼中跳动着一种渴望,要不是身边有人,她准会亲我一口。我说:英子,你干吗要跑这么远的路来接我?我又没行李,根本没必要。英子说:一个人外出归来的时候,第一眼最想看到的是他的恋人,然后才是他的亲人。如果一个也看不到,他会很伤感的。我对她的话挺吃惊:这是谁的名言,你从哪看到的?英子说:不是谁的名言,是英子的感受。我每次从家里回来,下了车心里就有一种忧伤。英子说:以后你每次外出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我的嗓子有些发热,扔掉包把英子紧紧地搂了一下,说:谢谢你英子,不然我真的会感到伤感的。
那天晚上,英子睡觉的时候为我留了门,我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过去。英子早已为我准备好了。她怕那吱吱摇晃的板床影响我们做爱,特地把草席铺在了地上。我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依稀见到一线曙光我们才分开。
我站在石桥上,望着山里人向着他们该去的地方走去,心里确有一种伤感。我站了一会然后离去。我没有选择首先去公社而是选择了去学校。
到达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正下课。我的学生眼睛特别好,老远就看见了我,一起跑过来将我围住。看着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孩子我心里感到一丝内疚,为我当初的骗局向我的学生作了忏悔。我的学生对我除了羡慕没有一声责备。
上课铃响过以后我的学生才不情愿地离开了我。这时校长来了,他感到有些意外,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我来采访,特意来看看你。校长有些激动,把我的手握得铁紧,说:人和人就不一样,虽然你高升了,可你还没有忘记青山中学。可有些人一走就黄鹤一去不复返,连在大街上看见都不愿意和我打招呼。我问:这个人是谁?他说:肖庆光,现在调教育局去了。我说:就是我的前任那个肖老师?校长点点头:因为他调动的时候我不同意,所以他记恨在心。其实我对他没有成见,我是为了青山中学,大家都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当初调你的时候我也不同意,你不会恨我吧?我说:我从心里敬佩你,我最近才知道你有多次走的机会却放弃了。我挺怀念这里。
晚上,校长掏钱让炊事员到农民家里买来一只老公鸡,放了许多辣椒红烧了一脸盆,然后打开一瓶酒和我对半。我俩的酒量都不大,可他坚持要把一瓶酒喝完才睡觉。他说:还是送你走的那天晚上喝的酒,好长时间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了,今天高兴。我们俩喝了几个小时,炊事员给我们热了几次菜,直到桌上只剩下了一堆鸡骨头和一只空酒瓶我们才去睡觉。我惊奇地发现我们俩居然都没有醉。校长说知道这为什么吗?这才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很兴奋,话题从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一直到青山中学,最后的尾声落在了肖庆光和英子身上。他说:英子真是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可善良的姑娘就容易上当受骗。她对肖庆光痴迷得令人感动,为肖庆光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可肖庆光一调走立刻就和她分手了,对英子的打击很大。他问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这些。他说英子最近给我的信中还流露出了对这件事的悔恨之情,她说她的心已经在青山中学破碎了,所以她今后再不愿见到青山中学。
肚子里的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身上瑟瑟地颤抖。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蠢话:英子还同你谈了些什么?
校长问:怎么,英子没给你写信,你们俩不是一直不错吗?
我说:也许她不知道我的地址。
校长竟糊里糊涂地相信了我这条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点点头:哦,有可能。我下次写信给她的时候把你的地址告诉她。
我说不用了,你把她的地址给我,我给她写信。
校长拿出英子的信递给我,说你看看吧,信中反映出她的心情非常低落。
看到英子那熟悉的字迹我的手重重地哆嗦了一下,我生怕英子把我们俩那段经历说出来,可英子没有。英子在信中只提到了肖庆光,她骂肖庆光是伪君子,却只字没有提到我和她的关系。我无法知道英子为什么这么做,是对我还有一丝恋情还是别的原因。其实信中有一处话是包含我的,只是英子说的很巧妙,所以校长没有看出来。英子说:男人在我心中已经死了,我这辈子不再爱男人!
晚上校长问我:你是愿意和我挤一张床还是愿意一个人睡?
我说:如果有床,我想一个人睡。
校长说:那就睡英子的床吧,只有她的床空着。校长从自己房间里抱一床被子送到了英子房间里。
英子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所有东西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法入睡。英子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也和我一样吗?哀莫大于心死,我杀死了她的心,就在这张床上。我的泪水悄悄地流出来。我爬起来,点亮灯,坐到那张熟悉的桌前铺开稿纸给英子写信。我把我的遭遇全部告诉了英子,恳求她原谅。我告诉英子: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我一辈子都永远爱你!我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我想到学校去看看她,当面求得她的宽恕。我不知道我这封充满情感的信能否唤醒英子那颗已死去的心?
如同泥牛入海,十年我没有等到英子一个字。英子的心真的死了,而我的心比死了更难受。死是对一切烦恼和俗念的超脱,英子超脱了,而我却不能。我每时每刻都还被私欲和杂念困扰着。
无处牵手第十一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