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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初到瑶城的那个冬天里,他的心情就如同瑶城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气一样阴冷萧瑟。那时他正在重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五年前这本书就曾让他一次次地感动过,他甚至为书中的人物流过眼泪。当他从青山中学回来时,他不知怎么又突然想起了这本书。确切地说应该是先想起了玛丝洛娃和涅赫溜朵夫的故事,然后才想起了《复活》。他下汽车就去书店,结果没有找到这本书。后来有一天星期天,他上街路过一家废品收购店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文革前出版的《复活》,纸张已经发黄,封面被扯掉了一角。店主见他爱这本书心切故意抬高价格,结果他花了一块钱才买下了这本只值几分钱的旧书。在这个冬天里,这本旧书伴他度过了一个个寒冷的夜晚。他这时读出的已不是玛丝洛娃而是方草是英子。他再次为主人公流下了眼泪。他一次次地怀抱着这本书入睡,又怀抱着这本书醒来,然后接着读,边读边发誓:他一定要找到方草,找到英子,不论天涯海角。
他一连给英子写了六封信,英子一封没回。
他又给过去的中学同学每人写了一封信寻找方草,没得到一点消息。
一日他路过教育局,他突然想为什么不到教育局去看看呢,按理说所有考生的档案这里都应该有的。他为他的这一发现感到一丝兴奋,他便去了局办公室。让他惊讶的是办公室主任正是肖庆光。他不认识肖庆光,他首先报了自己的姓名。肖庆光笑着向他伸出手:原来是你呀。我叫肖庆光,我早知道你了。你的那篇通讯我读过。你也该知道我吧?
他们握了一下手。他说:知道,我一去他们就向我说起过你。
肖庆光用玩笑的口吻说:他们是怎么向你介绍我的?
他也笑笑:说你是我的前任,说校长本来不想放你走,可校长拦不住你,你的马力很大。
肖庆光笑得很开心:他们瞎说,我有什么马力?
肖庆光边说边翻档案,翻遍了柜子里的全部档案也没有找到方草的名字。肖庆光问:你知道她是哪一年录取的吗?
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她已经考走了。
肖庆光说:不知道准确时间不太好找,这里的档案保留得不是很全,不少都已经丢失了。肖庆光放下档案为他泡了一杯茶,问:你和英子的关系怎样,很熟吗?
他说:天天在一口锅里吃饭,当然很熟。
肖庆光说:这女孩子很单纯很温柔,也很漂亮。人很不错。
他这时就想起了校长说的一句话。他说:善良单纯的女孩最容易受人欺骗。
肖庆光的脸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但很快掩饰了。他问:英子有对象了吗?
他说:不知道,听说她过去曾爱过一个男人,后来这男人高升了把她抛弃了。所以她发誓这辈子不再爱男人。
肖庆光放下茶杯:你听谁说的,是英子自己告诉你的吗?
他说:不,是英子上大学后听别人闲谈的。他望着肖庆光,想试探一下他此刻的心理,便又恶作剧地添了一句:英子之所以不爱别的男人,说不定她还在爱着那个男人。听说她过去非常爱那个男人。
肖庆光转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整理起桌上的档案,一个人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李煜的诗:“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他看到了肖庆光脸上的变化,说:你读的是李煜的《浪淘沙》吧?
肖庆光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笑笑说:对,是李煜的《浪淘沙》,我一直挺喜欢李煜的词,不经意就念了出来,可能与我们的谈话不太贴切。
他说:对我们的谈话可能不太贴切,但对抛弃英子的那个男人再贴切不过了。
他望着肖庆光低下去的头,心里有一种忧伤的快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爱产生的忌妒,还是因为英子的被冷落使他产生了报复心理?其实他的心情和肖庆光一样难受,他就像一条受了伤的狗拼命地去嘶咬另一条受了伤的狗,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
不久后的一天,肖庆光打电话叫他晚上去他那里喝酒。他本不想去,他一直忌恨这个人,同他喝酒是对英子的背叛。可出于礼节他还是去了。肖庆光没有带他去饭店,他买了几个菜和一瓶酒在房间里同他喝。他不知道肖庆光为什么平白无辜地请他喝酒。酒喝了一半,肖庆光已有几分醉意,这时他向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肖庆光说:你知道英子爱的那个男人是谁吗?就是我。肖庆光说我一直很爱英子,我们的关系早已突破了单纯的恋爱阶段了,我们同居了一年多,后来我家里不同意我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做老婆。他说我是个孝子,从小就事事都听父母的话,所以才被迫与英子分了手。肖庆光说没想到她后来会考上大学,我真后悔不及!他说:我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她都没有回。我刚刚去了一趟英子的学校,可英子没有见我。肖庆光显得痛苦和无奈,他说:得到得不到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我对她的爱的信息传递给她,消除她对我的误解,让她受伤的心早日愈合。她为我奉献得太多了,我对不起她!肖庆光的泪水流下来。他说只有你知道英子,我向你说出这些就想听听你的谴责和辱骂,那样我心里的罪责就会减轻一些。
酒只喝了一半就没有再往下喝了。面对着泪流满面的肖庆光,他对他的看法改变了。他想该谴责该辱骂的应该是他而不是肖庆光。他挺佩服肖庆光,他毕竟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错,而他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他想他的包袱还要一直背下去。
无处牵手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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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瑶城天天刮风,天气干冷,街上落满了随风飘落的枯了一下。
会场里又有了说笑声。部长表扬了他。部长表扬他采用的是对其他人批评的方式,他觉得部长说话很有艺术性。部长说:我们有些同志平时要求进步很迫切,但关键的时候却经受不起考验,这很不好。部长要求所有同志都要向他学习。他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弄得他身上很不舒服。
散会后他就去邮局给大姐寄了一封信,告诉大姐他工作调动了,并告诉大姐春节工作很忙,他不能回家过年,叫大姐和父母说一声。他同时给家里寄了100元钱。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给家里寄钱,汇款单上写的是父亲的名字而不是小凤。他心中没有小凤这个人。
腊月二十八,机关里回家过年的人陆续走的差不多了,宣传部只剩下了他和部长两个人在坚守岗位。他和部长正谈着一篇报道的线索,这时电话响了,部长接过电话对他说:你大姐来了,是门卫打来的。快去吧。
大姐见到他时有些激动,因为她的弟弟给家里人长脸了。大姐说:家里早就知道你调县委了,是支书去告诉家里的。支书还把你写的文章也带去了。大姐说信和钱都收到了,爸妈和小凤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过年特意要我来看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带大姐去食堂,就在路边饭店里吃了饭。吃完饭大姐就急着要去车站赶下午的班车。他说时间还早。便去商店给大姐的孩子和小强买了一些吃的。走出商店大姐便有些感觉,脸上有些伤感,她说:你怎么不给小凤买点什么?这一年爸妈都生病了,要不是她……大姐说着掏出手帕抹了一下眼睛。他惊讶大姐的表情变化这么快,刚才还笑着,一转眼泪水就下来了。他说:姐,我心中没有小凤这个人,我这辈子不属于她!大姐说:小凤究竟哪点对不起你?他说:别逼我了姐,我早就对你说过,结婚不是一件买卖,它需要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幸的,两个人都不会幸福。你们已经逼着我干了一件错事,伤了方草的心,现在请你别再逼我了。大姐生气了,她说: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他说:我离婚的决心早就下定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也要离,然后我要去找方草。不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大姐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滚落,她说:你真让我生气,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大姐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他的姐姐而更像是他的母亲,他的心里从很小就有了这种感觉。
大姐哭着走了,本来一次挺高兴的见面最后弄成这个样子,他没想到。他站在寒风里,望着大姐的车渐渐远去,心里直想流泪。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每一次值得记忆的人生过程似乎都是伴着泪水收场的,至今还没有一次有笑声的结局。
这一天距1980年的除夕还有两天,瑶城人都在为这个每年一次的时刻忙碌着。他的心情与这种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他希望时间快快地过去,结束这个苦闷忧伤的冬天。
无处牵手第十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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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阴沉沉寒冷的冬天在它即将成为历史的最后一刻露出了笑脸。这似乎是一种预兆。
瑶城从早到晚鞭炮声不断。那时瑶城的人们其实并不富裕,平时生活很节俭,但花在过年鞭炮上的钱从来不节俭。这种习俗不只是瑶城,其实在中国的版图上到处都一样。中国人历来好大喜功,讲究气氛和面子。据说每年仅过年这一天放掉的鞭炮钱就达二十亿之巨。二十亿是个什么概念?它相当于瑶县一百年创造的价值!换种算法也就是说这一天放掉了一百个瑶县在这一年里创造的价值。真是触目惊心。
和大街上热闹的场面相比,县委大院却显得宁静了。这种宁静带给人一丝思念和忧伤。他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对着窗外那片小竹林沉思。他想到了方草,想到了英子。他不知道她俩此刻身在何处,心情又会怎样?他想她们也许正和他想着同样的问题。他又想到了家,想到了父母、儿子还有大姐二姐。他想大姐的心情不会好,也许她正一边准备着年饭一边流着眼泪。他心里感到很歉疚。他很想让自己的心在这一天平静下来,不去想那些忧伤的事情。那些忧伤的事情在这一年里已经让他付出了太多的感情,他太疲惫了。他想出去走走,去晒晒阳光,去感受一下瑶城人准备年夜饭的气氛。可他不能走,他要值班,要守电话。他拿了每天两块钱的补助就得负责,否则别人会说闲话。从早到晚既没有一个人来办事,也没有来一个电话。他觉得他这一天有点虚度了的感觉。他这才意识到这值班其实完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形式。他不知道县委为什么会作出这样无意义的决定。
这一天唯一的一次电话铃声是在临下班的前一刻响起来的。他心里有点惊喜,毕竟这一天他没有空度。他拿起电话,原来打电话的是肖庆光。两个人都很高兴,互致问候后肖庆光说:我是刚才才知道你留下来值班的,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他说我也以为你早就回去了。肖庆光问他英子来信了没有。肖庆光说他给英子又写了好几封信,英子仍一封没回。肖庆光说他想去英子家看看,不知道她春节回来了没有。他心里又变得沉重起来,他对肖庆光说:英子没有给我写信,我也不知道她春节是否回家。肖庆光的声音很低沉。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道了再见。
县委为留下值班人员安排的年饭十分丰盛,除了鸡鸭鱼肉外还有几样海鲜和山珍。酒是古井贡酒,这些平时是要凭票才能买到的,而且全是免费。顾志杰等等县里领导亲自陪大伙一起吃饭。当然他们只是做做样子,表示点心意。端着一杯酒挨个人碰一下,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就离开了,回家去吃真正的年夜饭去了。顾志杰走到他面前时愣了一下,说你没回去?他说我没回去。顾志杰说:这个老陈,他怎么把你留下了?他说:是我自己主动留下来的。其他人都望着顾志杰和他说话,心里都有些想法。顾志杰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改了语调笑着说:留下来好,留下来好啊。你最近发表在省报上的几篇文章我都读了,写得不错。今晚要放开酒量多喝几杯。说着和他碰了一下酒杯,把酒喝了。他也当着顾志杰的面把酒喝了。
这顿年夜饭他的心情很好。这份好心情主要来自顾志杰那神奇地一碰。这一碰碰掉了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让他又重新找回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他的酒喝得很到位。
快散席的时候,肖庆光从另一桌又拿过来一瓶酒要跟他单喝。他说我不能再喝了。肖庆光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舌头有点打圆。肖庆光说:要是书记找你喝,你喝不喝?他被肖庆光逼到了位,没办法就陪他喝。结果俩人都醉了。他醉了心里清楚,便靠在椅子上休息。肖庆光醉了就哭起来。肖庆光说他心里特别闷得慌,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梦见英子。他说他并不在乎要娶她,他只希望她能当面接受他的一次忏悔。他说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包袱是没法活下去的。他说他遭到英子拒绝见他的时候真不想再回来了。大厅里只剩下了他和肖庆光两个人了,肖庆光仍在为英子流泪。后来他就在铺天盖地般的鞭炮声中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天已经亮了。他记不清是谁把他送回来的。他仍然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之中。他觉得挺有意思,他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感觉,那感觉不错。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子就像要飘起来一样。他想怪不得毒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