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雍恬王府思过了七八天,思来了太后的第二道懿旨。
懿旨上说什么念她这几日改过之心甚诚,太后娘娘宽怀原宥,特准她今日进宫再为娘娘献上一曲。真是天晓得怎么回事!
更奇怪的是,这懿旨上只提了她“聆思”一个。
亚妍到雍恬王府,身份是蔡美人的侍女,自然不能叫“洛绒”这种有名有姓的名字。蔡雅便想起了“聆思”,这个当年蔡延胜为她所取,告诫她少言多思的名字。
颁旨来的小太监收起懿旨,瞧着亚妍道,“走吧,聆思姑娘。”
这么急?亚妍只好整了整衣服,抱了琵琶跟着他向外走,他伸手拦住,指着琵琶的长颈,“这个也不必带,娘娘那边都已备好了。”
亚妍偷偷向蔡雅和聆弦摆手,满腹狐疑的走出雍恬王府,上了一台小轿。上轿之前,她回头看了看雍恬王府的朱门高墙,突然心头浮现出一个念头:她今天离开雍恬王府,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了……
小轿一路摇晃,不知要把她带到何方。
轿身落地,小太监扬手掀开了帘子,“聆思姑娘,请下轿。”
面前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公公,向她点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带路就走。只亚妍和老公公两人又穿过了几道宫门,终于停在一扇小门之前。
那公公轻敲小门,一个身形丰腴的宫女开了门,亚妍见到她肩上的银色花纹,认得是位二等宫女。
听蔡雅在她第一次进宫之前介绍,整个皇宫内院只有一十二名一等宫女,肩绣金纹;共二十四名二等宫女,肩绣银纹;三十六名三等宫女,肩绣铜纹;其余四等至九等宫女都以百千计,分别在肩部秀紫、红、蓝、绿、橙、黑六色花纹。等级,是这个城中随处可见的东西。
亚妍不由得猜想,这位二等宫女,会引着她去见谁呢?
太后的懿旨带她来的也不像延福宫,那会是谁的居所呢?
亚妍跟着她走进一个玲珑的小院之中,池水蜿蜒,斜向西有个小亭,亭中石桌上摆着一个长盒。那宫女轻声请她到亭上去,随便弹些盒旁曲谱上的曲子。
亚妍走到亭上,再转身回顾,那个宫女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静静的小院只她一个,和那盒中静静等待她的,紫檀琵琶。
这事虽然处处透着古怪,但亚妍素来胆子不小,而且又是弹琵琶这样的乐事。先不管其它,抱起琵琶来赏鉴一番再说。她随手几个音符跳出,便知这是把她从未碰过的好琵琶。弹点什么呢?她翻开桌上的乐谱,那谱的封皮封底都被刻意撕掉了,连内里曲谱的某些页都残缺不全。亚妍粗略的看了看,似乎撕掉的部分,大都是作者的题记之类。为什么要这么做?
亚妍按捺下好奇心,信手一翻,正见到了她数日来一直回味的那曲《弹指花》。
花期虽短,但常留在赏花惜花人脑海中的香气却永远无法被替代;人生虽短,但那留在人世间的痕迹却永远不会被爱她怜她的人忘却。
余音缭绕时,她笑了,作曲之人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她总觉得手指尖那流淌的悲伤音符,还有些期待,还有些欣喜……
亚妍并不知道,距这小院一墙之外,一间静谧的居室中,一位痴人也笑了。
她那原本无神的眼眸中绽放着动人的华彩,“弹指花开,弹指落。弹指花杳,一院香。”她声音轻柔,说得唇齿含笑,情意绵绵。
听那几个字念来,几个躲在门旁偷听的人竟至潸然泪下。
耳边又是两首曲子弹过,居室的门悄悄开了。另一位肩秀银纹的宫女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向屋外一位正自抹泪的女子福道,“娘娘,殿下睡了。”
那女子慢慢踱进屋子,坐在床边,望着那犹带着一丝甜笑的睡颜,“福儿……”她伸手拂了拂那人的鬓发,怜惜的轻唤着,“福儿,母后还以为今生都看不到你笑了……”
她又垂泪难过了半晌,握着“福儿”的手沉思着,神色间极为踌躇,仿佛什么事难以决断。终于,她站起身来,望着那引亚妍进来的宫女,“凝香,你去把她带回延福宫。告诉她,明早哀家要见她。”又转过头,向身旁另一位宫女吩咐,“明涓,去跟钟玉说,让他们那几把老骨头都仔细着嘴巴,不要忘了那个禁忌,胡乱说话。”
凝香和明涓都领命去了。太后娘娘犹自拉着“福儿”的手,露出温柔怜爱的笑容。
明日一早,太后娘娘有什么话说?
那本乐谱,究竟是什么回事?《弹指花》之后,她又弹了三曲。她确信她从未见过这本乐谱,可是为何,那些音符就亲切得仿佛由自己心中流淌出来的一样呢?
清晨起来,她迫不及待的问起凝香。
凝香一边帮她穿好衣服,一边随口应付她,“这谱不过是本曲集,破烂之处你也看到了,凝香也不知作曲之人姓甚名谁,倒是一人所作,或是多人所集,也不定。”
凝香的话,亚妍听得出不尽不实的成分,但明白她若是刻意隐瞒,她再问也没有用。回神过来,衣服已经穿好了。亚妍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套宫女的粉色秋装,肩膀上数道铜黄色的细条纹,“这……”
凝香已然站在门口,“随凝香去见娘娘吧。”
太后正在花厅吃过了饭,端着茶盏漱口,见到凝香和亚妍,挥手摒退身旁的太监和宫女,只留下亚妍一人。她招手让亚妍在桌旁坐下。
上次跟蔡雅一起进宫来弹琵琶,据说太后娘娘病体未愈,就倚着软椅,隔着纱帘听她二人的弹奏。这次倒是走出纱帘让亚妍看了个清楚。太后娘娘今年腊月二十就整满七十岁了,头发白得没有一根黑发,面部也由岁月的洗礼而松弛苍老,可那雍容端庄的气质倒是越发浓厚了。
太后微笑着,拉过亚妍坐下,“孩子,你这琵琶从师何处呢?”
亚妍如实回答。
“柴婆婆的琵琶,哀家也听过多次。虽说你指法与她相差甚远,但听你弹曲时那种心情和感觉,哀家倒觉得你这个徒弟比师傅更高一筹。你说你曾在凯诗身边呆过一阵,那之前呢?你可还有什么亲人?”
亚妍摇头,“聆思未满周岁便父母双亡,除了还在寻找的姐姐,没有别的亲人了。”
太后娘娘叹气低头,“可怜的孩子,亏得你这些年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她的目光投射在亚妍瘦弱的肩膀,那肩膀上的铜纹,“哀家喜欢你的琵琶,哀家的小女儿福公主也很喜欢,因之安排你进宫来,吃穿用度都是三等之准。可好?”
福公主?
亚妍眼中的疑问尽收太后眼底,“哀家老了,身子也成日的闹腾,也不知能活得几时。这个年纪,就是想看着小辈们一个个的,都开心,都快活。如今啊,哀家这心里头就惦念两个人。一个是哀家的小孙儿绍珧,一个就是福儿,两个都是体弱多病的身子,福儿更是病得常年都不见笑颜。聆思,你和福儿怕是前世有缘,她听着你的琵琶,竟能睡得那般安稳……你不知,昨日哀家有多欣喜。”说到动情之处,太后又落下泪来。
亚妍体谅到她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心头添了一分暖意。
“哀家只要你每日为福儿弹一会儿琵琶,风雨无阻,而且要弹出最真的琵琶声,绝不会掺杂一些……不善的感情,你可愿同哀家保证?”
清晨时分,蔡雅正和聆弦着急,聆思一夜未归,她是在宫里,还是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去正房去和夏宜春请安,被夏宜春看出有心事,“妹妹别急,娘娘恐怕是喜欢聆思吧,留她住一晚也没什么的。刚巧一会儿进宫,绮雾、落霞公主和礼王爷要去西郊行宫住一阵,要去送行。若是见了太后娘娘,我瞧着问问行了。”
倒是不必麻烦她,因为上次为太后传旨的小太监又到了,带来了第三道懿旨,召聆思进宫为宫女的旨意。
“娘娘吩咐,聆思有什么物事,一并由奴才带进宫去。”他宣完了旨,同蔡雅几个接旨的人说。
当下便由夏宜春陪着那小太监说话,蔡雅和聆弦回到房间去收拾。亚妍当时来雍恬王府就一个蓝色的小布包,仍旧收拾得好好的放在聆弦的柜子里。
“这个洛绒,这样子好像随时准备走一样。”聆弦拿过布包,嘟囔着。
“这里是什么东西?”蔡雅伸手摸去,感觉是个有棱有角的方盒。
“有一次下雨,她抱着这东西也不说话,吓得我问她怎么了。她自然说没事。我又问她这里面有什么宝贝,她笑笑,说不过是些叶子……听思才她们提起前一阵七夕的事,我瞧这八成和那位吴公子有关系……”
太后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亚妍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不善的感情”,太后的解释是“类似暴躁、狂怒、仇恨这些超脱于那本曲谱之外的情感”。亚妍很自然的保证,即使不出于对太后的承诺,她也绝不会用她喜爱的琵琶,来发泄这些。
太后笑了笑,笑容背后是怎样的心情,亚妍猜不到,她也没问。她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等待。
亚妍在皇宫内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这个宫女当得真是要多自在就多自在,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弹琵琶。凝香和明涓同她一起住,一起吃,到哪儿都在一起。亚妍明白这肯定出于太后娘娘的授意,在刻意断绝她和这个皇宫中其它人的联系。对于福公主这件事,她没有多问什么,她有耐心等待。但是老姐的事,她很着急。可惜,很不巧很不巧,她入宫的那天,绮雾公主和她的弟弟、妹妹一起去行宫住了。
转眼十一月到了,她们也还没有回来。倒是太后娘娘和皇上昨天也都过去了,听说礼王爷在行宫那边身体好了不少,祖母和父亲都急不可耐的要过去瞧瞧。
主子走了,延福宫也冷清自由了许多。
明涓是个爱说话的女孩儿,只要无关福公主那边,她不觉得需要对亚妍隐瞒更多,何况这半个多月来和亚妍混得也很熟了,“绮雾殿下还真是有胆量,带落霞公主和礼王爷去西郊行宫,这一步险棋也就她能走得出来。他们姐弟两个连心得很,落霞公主开心了,礼王爷的病也见好。西郊行宫……凝香,你说容妃娘娘是不是还在那里,保佑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呢?”
这句话问得无头无脑,凝香自然无从回答,从正绣着的牡丹花上移开目光,瞥了明涓一眼,“让你闲着真是吵得很。”
明涓也回瞪她一眼,“大家都想容妃娘娘,何况你这个西郊行宫的老人儿?这会儿就咱们三个,你还装得这么正经做什么?娘娘是说不让再提容妃娘娘,可她不也总是念叨着最喜欢容妃娘娘陪她聊天吗?”
凝香截断了线头,仔细看着那一粉一白两朵牡丹,“娘娘说得,你也说得?便是再提容妃娘娘,她也……她也……”她嘴唇微微动着,却仍旧说不出后面的话来,脸上神色变幻,扭头向门外走去。
“凝香啊……”明涓摇摇头,帮她收拾着针线,“心里想也憋着不说。她可是瞧着礼王爷出生的,听说礼王爷身子好转,还安得下心思绣花?”
“可凝香说得也对,即便再提起容妃娘娘,她也已经……容妃娘娘得的什么病?”上京城没有哪个女子是不知这位皇妃的。这位得到皇上无数宠爱的民间女子,俨然是个传奇。她的死讯传出的时候,不知哭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伤了多少人的心。
听了亚妍这个问题,明涓竟然摇了摇头,叹气道:“莫太医他们都不知道,娘娘前日还好好的,一觉醒来怎么会……若不是莫太医当年医好了太后娘娘的病,就冲太医说不出病因,还不是全都杀头的结果?容妃娘娘身体向来很好,入宫七年多,连小病都没犯过几次,谁想到竟然……”
“聆思,是时候去弹琵琶了。”凝香站在屋门口,平静的打断了她们。
凝香很能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在宫中磨练的结果。
但是怎样的隐忍,也有无法逾越的底线,何况她这样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