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暗的早晨
白羽默默望着从狱窗上斜照进来的灰蒙蒙的阳光,和几个踮起脚仰起头晒太阳的囚犯,他们的脸被太阳照得白惨惨的。几个挤不拢去晒太阳的囚犯,在一旁焦急地来回走动着,象几匹性急而又羼弱的驽马。突然,他的思绪从灰蒙蒙的阳光中跳宕出去,想起了令他不寒而栗、雾蒙蒙的早晨……
晨雾,山岚般地飘浮着,隐现在迷雾中的屋宇,宛如耸立的峰峦;微风,轻弹着街边的梧桐竖琴,奏出了仙女和魔鬼合唱的谐音。他仿佛被那谐音呼喊着、招引着,嫩稚的心,如蓓蕾绽开,小鹿窜跳,蜂蝶欢翔,好象那朦胧的树影中,会跃出幻梦中的仙人和仙女。他轻轻地哼起了歌,甜甜的,就似他童心中的生活,童心中的人生,童心中的未来……他突然停止了哼唱,害羞似的,倾听着风儿的温柔情话,竟以为自己已站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惊悟刚才哼错了音节,唱漏了音符……悠悠忽忽的晨雾,轻轻地在他身上、脸上摩挲着,柔柔地,好象睡梦中母亲抚摸的手……他突然从幻梦中惊醒,想起了面临的考试,父母的期望,想起去复习功课的公园,便挺起了胸脯,加快了脚步……突然他停住脚,猫似地缩紧了肌肉——离他不到一公尺,告示栏乳黄色油漆玻璃框上,写着红色铅笔字:打倒毛匪!
伏罗希洛夫滚出中国去!
…………
“反动标语!”他惊惧同时,决定去派出所报告。忘了去公园复习功课的白羽,手扶在告示栏上四下望望:雾在渐渐散去;街灯透过白泠泠的水气,在潮湿的街上,反射出片片粼光;一辆卡车呼啸而过;街的两头已出现了憧憧人影;他掉头向最近的南京路派出所跑去……报案后,他就被留在了南京路派出所,既没人问他,也没人理他,在等待中,他的感觉特好,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没能亲手逮住写反动标语的特务。快到中午时,一个三十多岁拿着一个文件夹的男子,来问了他的姓名和父母的姓名、家址、读书的学校,并从他书包里拿出一支红蓝铅笔问他:“这是你的吗?”
他点点头说:“是我的。”
来人也点点头,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纸指指说:“签上你的姓名。”
他茫然地望望来人,糊里糊涂在拘留证上签上了自己姓名,却记住了他至死难忘的日子: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后来他才知道,苏联部长会议主席伏罗希洛夫这天来武汉访问。
※※※
从房顶泻下的灯光,象夏日骤降的雨雾,昏惨惨、黄霾霾地罩定二十五平方米的正方形监号。厚实的、深棕色监号门的左边墙角摆着脸盆、碗筷,右边摆着一只马桶、一把小扫帚和一块抹布。左右两角环抱着监号的,一溜灰白色墙上,约半人高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着,一溜棕黑色的汗渍和头印,宛如被毁损的岩洞里的坐佛——坑坑洼洼、参参差差、斑斑驳驳。这不知多少春秋磨蹭到墙上的人形,在黄霾霾、昏惨惨的灯光下跳宕着,古怪地龇牙裂嘴,笑望着地板上如罐头里的沙丁鱼般的人们。它们是他们的影子。地上的人们,除盖在身上的被单色彩纷呈外,沐浴在灯光下的脸,无论是白、是黄、是青,都给人以单调的、冷漠的、灰暗的色感。
一声门锁的轻响,将平摊在地上的,印象派的画卷抖动了一下,这儿睁开一双惊悸的眼睛,那儿仰起一张惶遽的脸面;这张张开的口闭上了,那张紧闭的嘴里露出一口黄牙。地板上的各色卷筒,似蛇、如蚯蚓、像蜗牛在蠕动……
门,哐啷一声开了,一个满脸惊惶的少年被推进监号来。
门沉重地又在他身后关上了,少年惑乱惊惧地紧贴住关上的门,慢慢地蜷缩下去……
锁刚落下,紧紧排列在地板上的人们,像弹动的琴键,参差不齐地翘起了头。
少年茫然地望着二十几个茫然地望着他的人们,将身子蜷缩得更紧。
“都睡下!”管教在监号门上踢了一脚。
翘起的头,在一阵窸窣声中落下去。
刚从背后震动中惊悟的少年白羽,撕肝裂胆般号哭起来,“不是我——不是我写的啦——”
门哐啷开了。管教抓小鸡似的将白羽拎了出去。
监号里的囚犯们无声地躺着,静静地听着号子外的怒吼和哀号:“哎哟——警察叔叔,不是我写的啦——”
“妈的屄!谁是你叔叔?哼,不管谁写的,来了就得守老子的规矩!”
“哎哟——”白羽的惨叫,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还闹不闹?再闹,老子打死你!”
“哎哟——”
“不许哭!”
“哎……”被强抑住的哭声,让看守所里有了瞬间的沉静。这里整日整夜都响着皮鞋的笃笃声,枪刺的磕碰声,开关监号门的锁钥声,脚镣拖动声,囚犯的呻吟和哭叫声……这许许多多、日日夜夜、欲断难断、令人恇忧的和声,都在这一瞬间被白羽的凄厉惨叫压住。
门又开了。
被管教推进监号的白羽,一头栽倒在睡卧在门口的囚犯身上。
门关上了。
管教的眼睛,在张开的风门上窥视……
风门,是监号门上小门的特殊称号。即在一扇完整的门上挖一个洞,形状大小由各个看守所自定。有的风门常年开着,真正起了通风的作用;有的风门上还有个小门,专门用来监视犯人的动态。
当管教的一双眼在监号中逡巡时,号子里除了白羽的轻轻呻吟,囚犯们都像睡死了,被白羽压住的囚犯,宛如未僵的尸体。
风门轻悄地关上了。
囚犯们又开始蠕动。被白羽压住的囚犯,猛地撑起身,将他抱在怀里,看了看他稚气的脸庞,用手替他抹去脸上的灰土,从嘴角流出的血,然后看了看深嵌进他手前臂的手铐,好一会才将攥成拳头的手,在络腮胡子上使劲搽搽,叹了口气说:“你戴着反铐,最好去靠在马桶角上。”
白羽泪眼模糊地望望这个三十多岁,筋肉健壮的男人,驯服地在他的搀扶下,靠到马桶角上。须臾,冲鼻的臭味,又将他熏得站起来,从一个个囚犯脚头踅过去,蹲在门口……
随着手铐部位肌肉的红肿,疼痛在加剧。由于双手铐住,他只好俯下头,在两膝的裤子上,蹭去要流进眼中的冷汗。当他想用一只手去摸另一只手肿了多高时,才知道两只手的手指已难蜷曲起来,手指和手指间,已感觉不到并拢和分开了,深陷进手前臂挠骨处的铐子,也不可能摸到。渐渐地,酸痛的两腿蹲不住了,准备用肩背和头,顶住门边墙角,伸出一只脚坐下去……不想支撑点没把稳,歪倒在监号门上!尽管碰在门上的响声不大,但他吓坏了,心跳到了嗓门口,就那么一条腿蜷起,一条腿平伸着,一动也不敢动,连右手因铐子又压紧了一颗齿产生的疼痛,也未感觉到。他终于一点点挪正身子坐下了,不一会两臂的疼痛更加剧了,冷汗从头上、背上、胸前直往外冒,衣服全汗湿了,爬上喉咙的干渴,象一条条小虫在蠕动……他一遍又一遍去舔干枯的嘴唇,和唇外以得到咸咸的汗水……由于心灵所受的重击,由于疲倦,他终于在疼痛中昏睡过去……
……睡梦中是晴暖的五月天,蓝蓝的,他正在汉阳西大街一所教会学校,文德读小学三年级,那是他妈妈帮着教堂洗衣服,每学期哀求神父而得来的学习机会。那天,鼎沸的人声,从西大街传进了学校,老师们也激动地喊:“快,快——都去欢迎解放军!”一面面糊在细竹竿上,红的、绿的、黄的、窄长的、写着‘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等口号的小旗,发到了每一个小学生手上,校门开了,老师和学生都拥出了学校!街上一片欢腾,他听到最多的是‘解放了’三个字。而他在呼喊‘欢迎解放军’和‘解放了’的口号时也比别的人更高亢、更兴奋,还不时用左手捏捏揣在口袋里的,一枚戴着八角帽的瓷像章,那是他爸爸在武汉解放前一个多月的一个晚上,领着两个戴‘盒子炮’的叔叔拿回家的,除了四盒像章,还有两捆白封面的《新民主主义论》。……
“砰——砰——砰”一阵急骤的踢门声将他惊醒,惶恐地侧抬起头。
“睡过去!”一个管教在监号门外低吼:“不许睡在门边!”
颤栗着的白羽慌忙蜷起两腿,用头和背,顶住门边的墙站起来,怔怔地四下望了望,才一步步地,从一个个人脚头跨过去,回到臭烘烘的马桶旁……
第三天,铐得青紫的双手,冰凉冰凉的,已麻木了,但反铐引起的两肩酸痛,比疼痛更难忍受。白羽的头和两肩,在马桶与墙的三角空间里辗转、蠕动着,而每次辗转蠕动又势必牵动手铐,于是钻心的疼痛又从麻木的手臂,向身上的神经蔓延,并使冷汗从头顶、从肩上的一个个毛孔里渗出来,再流向手前臂、流向手铐……
白羽终于忍不住哭喊:“哎哟——我的手——”
一个十八九岁的囚犯偷窥了风门一眼,窜蹲到他身边:“来,让我看看。”
白羽半侧过身……
“咳,伙计,再别乱动了,手铐的地方已磨起了十几个水疱。忍着点,他们——”说着向监号门噘噘嘴:“心狠着呢,越哭越整你!”
白羽望望他怵惕的神态,忙噤住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望望铐肿的手前臂,果然看到手铐两侧,已凸起几颗黄豆和绿豆大小的,乳白色透明的水疱!他又想哭喊,望望监号门却用牙紧咬住下唇,刚转过头,就看见络腮胡赞许的目光。白羽已知他的代号是59号,帮自己大小便和喂饭的少年囚犯,是89号,自己的代号是68号。这几天,白羽除了在马桶边改变坐与靠的姿态,已失去了睡觉的权利,红润的脸庞已泛青白,活泼与稚气的两眼已经暗淡……
就在89号观看白羽肿得发亮的手臂时,监号门哐啷一声开了,给他带铐子的管教站在门口喊:“干什么?过来!”
白羽耳中嗡地一声,浑身吓起了鸡皮疙瘩。
“过来!”监号门口的声音更严厉了。
在马桶角上单跪起一只腿的白羽,在89号的搀扶下站起身,胆颤心惊地走到监号门口……管教将他拨转身,漫不经心地看看他的手,摇了摇深陷进手前臂的铐子。
“哎哟——”陡生的疼痛,从已麻木的手前臂深处迸发出来,眼冒金花,仿佛被斫断了双手。
门哐啷一声,又关上了。
89号猴似的窜过来扶住他,恨恨地小声说:“狗日的,怕我帮你松了铐子,来检查呢!来,去我铺上坐一会。”
白羽瞥了监号里的囚犯一眼,摇摇头又回到了马桶边。
又过了两天,在风门中望风的89号轻呼:“68号,快来,马老头值班,跟他报告准成。”
近五十岁的马老头身材瘦削,带笑的脸上,前翘着几十根花白的胡须,半睁半闭的眼睛,活象只老山羊。据说他是‘三朝元老’,国民政府、日伪政府、人民政府他都是管犯人的看守。马老头是犯人公认的好人,他不大吼大叫,不给人带铐,更不打人骂人。
“报告——”白羽第三次在风门口哀求,“我要求见邱科长。”他是被邱科长笑眯眯地送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