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为了避开监号里刺鼻的臭味,马老头侧过头问。
“我有问题报告。”
“多少号?”
“68号。”
“哦,等着。”
每报告一次,得到的回答就这一句。难道马老头也是个镜花水月?
又过了一天。
他的时间,在一秒秒地捱。既不知道明天,也不想明天,只知道哭,哭,哭,还不敢大声哭!他一想自己的冤屈就要号哭,但他不敢。现在他才知道,世上还有不许哭的地方,却仍认为他与监号里的囚犯们格格不入,并默默抵制着,囚犯们伸来的同情和援助的手。“不,我没有犯罪!我不能跟他们同流合污!”他就象一朵高挺的莹白的月季花,不明白自己来于泥土,还要归于泥土。
“六天了吧……”白羽浑浑噩噩模模糊糊的思绪,在这几天里和疼痛相交织、相抵触、相更迭,每当他欲去回忆、去幻想时,疼痛就来袭扰,但为了和疼痛抗衡,他又只能去幻想、去回忆,……1949年8月14日,那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天。那天,他们一家从汉阳凤凰山麓的凤凰巷5号,一间仅九点四平米的黑房里,搬去汉口民主一街211号一栋两层楼房里,九点四平米的黑房有一扇窗子,但不能开,因为窗外是马房,为了少闻马粪和马尿的臊臭味,窗子除了关上,还用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在汉口‘圣约瑟’女中读书时是校花,不但弹得一手好钢琴,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但那时只能凭着自己是天主教徒,去教堂帮忙洗洗衣服,领点教堂的救济米和乳粉,领回了却不敢吃,悄悄拿去换回蚕豆,所以一家人常年累月吃煮蚕豆。父亲每天天不亮就提着鱼竿和鱼篓去钓鱼,天不黑是不回家的,辛辛苦苦地,但家里人很难吃上他钓的一条鱼!如果哪天桌上有一碗‘喜头鱼’煮罗卜,他和弟妹们就会比‘喜头鱼’还活蹦乱跳。8月14日一早,父亲叫来了四个挑夫,挑走了父母最舍不得丢的东西——书。当他将一盏‘洋油灯’拿给挑夫时,父亲轻抚抚他的头说:“他们谁要就给谁吧,去汉口点电灯,用不着了。”一家六口人,高高兴兴跟着四个挑夫,去晴川阁码头单租一条船,渡汉江去汉口集稼嘴,刚开船,码头上的喇叭里,就传来了当时最流行的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啦,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68号,你让一让!”
浮在白羽脸上的幸福微笑,戛然而止,咬紧牙,皱紧眉,挪开斜靠在马桶盖上的头。这几天他已习惯将头靠在马桶盖上,但只要有人大小便,他都得让一让。
第六天下午,监号门开了,马老头扔进一包经过检查的衣服、线毯、牙刷、牙膏、草纸、肥皂,又指了指白羽说:“你们帮他拿过去。”
89号跑过去,将传进来的东西提到白羽面前。
白羽一看,就知道是母亲送来的,就想去嗅嗅味儿,但刚刚一动,两臂和两肩的疼痛,就迫使他皱紧了眉,咬紧了牙,但内心的伤痛,却在更深处呐喊着、呼啸着要冲突出来。他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便蜷起双腿,跪到那包东西前,俯下身将脸贴在上面,轻轻地摩挲,既象在吮吸母亲留在上面的温馨,又似从那里吸取力量……内心的伤痛,终于抑制不住冲突出来了,他将头脸深埋进线毯,仅肩背在急剧地颤动,由于没有手的支撑,他歪倒了,哭声迸裂而出……
监号里的囚犯如木雕泥塑,既没人去劝慰,也没人笑他软弱。
89号望望白羽,又望望59号,耸了耸肩正欲起身。
59号目禁住89号,对监号门丢了个眼色。
瞥风门一眼的89号悄悄地退了回去。
一个穿便装的人伫立在监门外,他就是邱科长。昨天他听了马老头的反映,感到有人在他心里捅了一刀。他终于慢慢回过头说:“老马,把他的铐子下了。”
“是小林戴的。”
“小林那儿我去说。”
过了一会,监号门开了,马老头站在监号门口指指白羽:“把他扶过来。”
89号一下跳起来,窜到白羽身侧,双手插进他胁下说:“快,下铐子了。”
白羽愣了一下,在89号的帮助下挣扎站起。
89号扶着白羽刚走到监号门口,马老头就厌恶地挥挥手说:“去,去,没你的事了。”
89号吐吐舌头,一旋身就跳回了自己的铺位。
马老头怜悯地瞥了白羽一眼,脸色冷漠地说:“转过身去。”
白羽转过身低下头微弯下腰……
马老头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又侧过身低下头借着监号门外的光亮,仔细看了看他手前臂上的铐子,皱皱眉,轻叹了一口气。
铐子已深陷进白羽手前臂,新凸起的水疱和破烂的水疱相互交叠,已有了腐臭味。
马老头想了想,卸下一把钥匙,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让他更靠近监门外的光亮,再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去,咔地一声,铐子的锁簧开了,但已和他手前臂粘在一起的铐子,却动也未动!马老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勉强地掐住铐子边,又慢又轻地撕开……
紧咬住牙的白羽浑身颤抖……直到马老头提着带血的手铐出了监号,关上门,颤抖着的白羽,仍然低着头弯着腰,背起的双手微抬……
89号高兴地跑近他,“68号,铐子已下了!”
“下了?”白羽站直身:“我只知道痛……”
89号拉拉他仍放在身后的手。
白羽惨叫一声,拉到身前的手又弹回了身后。
“别乱动!”59号沉吼住89号。
惊悟的白羽号哭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59号猛然从铺位上跳近白羽,捂住他的嘴,低沉地说:“别叫,刚下的手铐!”
“我——”突然被掐断的号哭,沉闷而惨烈地抖动着、震颤着、在墙上重重叠叠的人形上叩击着,直叩击得二十几个木雕泥塑般的囚犯眼里,迸射出了冷凛的光亮,直叩击得从高高狱窗上泻进来的,血淋淋的斜阳在波动、在滴落,仿佛连虱子的喁喁情话也变成了雷鸣。静,静,静寂的监号中传来了狱窗外的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啦,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监号门锁的响动,将凝滞的空气搅动起来,让沉浸在各自玄想中的囚犯,顿时竖起了惊兔般的耳朵。监号门哐啷开了,巨灵神般站到门口的小林,指指白羽:“你,出来——”
纯属人体的自然反应,白羽一阵觳觫。
一连几天的审讯和对证笔迹,让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欺哄、诱骗、讹诈和屈辱,惊悉了人心的险恶,真假的颠倒,善恶的混淆,美丑的倾覆!
眼前的矛盾,在他心灵中如电极碰撞、公母交合、蛇蝎苦斗,就似一滴滴污黑的渍水,滴在他清白柔软的心灵宣纸上,无声地浸润、漫扩、深化,无法涤除……
在弥漫着汗味、脚臭和马桶臊臭的监号里,三个新来的囚犯惊惶的眼睛,在监号里流星般闪动,毫无老囚犯两眼的麻木和呆板。八九点钟的太阳,金灿灿地从高高的狱窗上闯进来,正欲展开她婀娜的七彩身姿,又象害怕被几个扑上去的,面色惨白的囚犯逮住轮奸似的,匆匆忙忙窜到窗外去,惹恼两个专心逮虱子的老囚犯怒叫:“就屄大一点亮,你们一遮我捉屌!”
正抓住阳光裙裾的一个囚犯笑道:“捉屌还要亮?那你找屄缝不要开探照灯?”
哄地一声,监号里的囚犯全浪笑起来。笑声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囚犯从墙角站起来,铁镣在地板上拖动的笃笃声,又让浪笑戛然而止,将夜审回来,睡得正香的囚犯惊跳起来,稀里糊涂将梦涎抹了一脸。只有躲在墙角下‘成三棋’的两个囚犯没受干扰。‘成三棋’是种简单的、只有孩子们才玩的棋,棋盘由三个大小不同的正方形,被四根直线连接组成,下棋双方各执六子就可以下,哪方先让三子成一条线,就可吃掉对方一粒子。如果抢先‘滑龙’,即在两排两子中间滑动一子,来回都成三子一线,就可以将对方的子吃光,就是赢棋。
一个五十多岁,蹲在一旁观战的老头,宛如这场棋赛的裁判。从窗口溜进来的光线,漫漶地照在他们脸上和身上,观战的老头歪斜着头,脸上眼中的神态,和他抱住腿的身子一样怠疑呆钝;深刻在额头上的皱纹,和耷拉着的眉毛,组成了八字形的山峰;抿紧的嘴巴,和眯起的眼,也向两边垂下,宛如愁苦的石雕。虽然他和下‘成三棋’的人都是在寻找乐趣,却给人以百无聊赖,和愁怀难遣的印象。蓦地,隔壁监号的惊叫,让二十几个囚犯,似群狼般竖起了耳朵,须臾,微细的笑声又打破了谧静。
“那疯子又在叫喊了!”
“唉……手脚都铐烂了,还是在装?”
监号门上的锁刚刚轻响,囚犯们立即各就各位。走‘成三棋’的两个囚犯,眨眼间就将用草纸画的棋盘藏好,靠在墙上闭上了眼。背贴着墙端坐着的囚犯,就象正在祷告的宗教信徒。
门哐啷开了。
管教在监门外喊:“89号,把你的东西拿出来!”
89号做了个鬼脸,用目光和囚犯们一一道别,挟上被子钻出了监号。
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一个囚犯欣羡地说:“放了一个。”
白羽在这些日子里看到、听到和经受的一切,是老师在课堂上从未讲过的,也是一般人无法知道、难以理解和不愿相信的。这儿是社会最底层、最阴暗的地方,囚犯们用各别不同的言行,给他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动、深刻、朦胧难辩、却可以理解的、人生的课……
89号的释放,象一粒石子,扔进了死水潭,在囚犯们心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勾起了他们的遐思和幻梦。初涉人世的白羽更是这样。他整天都用手臂抱住两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睁大清亮又不时闪过惶恐和迷乱的眼睛,望着前面,幽幽怨怨地,似向虚空提问:“我犯了什么法?没犯法他们为什么要打我骂我?还要给我戴上铐子整我?在审讯中变着法儿,要我承认不是我干的事?还说如果我不老实,就再给我戴上铐子?这里的警察,怎么和去学校讲报告的警察,完全不同呢?……”
在这几天中,他知道了有的人关进来,很快可以放出去,有的人将从这儿,转去别的看守所,有的人已关了很久,有的人会判死刑。这些形形色色的囚犯,让他愈看、愈想、愈难理解,关押时间愈久的囚犯,他们愈乐观、愈无所谓,仿佛他们的人关在这儿,心却在外面遨游。而关押时间愈短,愈有希望出去的囚犯,却心绪烦燥、坐立不安。这小小的监号,其实是个人面、人生、人心的博览厅,并不断更换新的‘展品’。每走一个人,监号里就变动一次囚犯的铺位,进来越早的囚犯的铺位,离马桶越远,刚进监号的囚犯,得睡在马桶边。每关进一个新的囚犯,就会给监号里带来外面的新鲜事,带来各个囚犯的,不同的犯罪情节、人生经历、生活经验、犯罪技俩,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很快就会妙呈色相。尽管关进监号时,管教员三令五申不许交谈案情,但新关进来的囚犯,都想找人悄悄谈谈,即或是最见不得人的犯罪,新关进来的囚犯,也难忍猝然降临的孤寂与苦闷,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惧与惶惑,而想听听老囚犯的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