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_秋千上的岁月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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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1 / 2)

第六章

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

艳阳天下,四十个剃成光头的脑袋,在卡车厢底摇晃,像一群和尚在做祷告。车厢四角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端着冲锋枪的武装枪兵,警惕的目光,在这群脸色白惨惨、黄橙橙的囚犯身上逡巡。被押送去劳改队的囚犯,都坐在自己的被子行李上,没有行李的就坐在车板上。车刚开动时,他们都象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反应迟钝、两眼无光、猥琐畏缩的低能儿,只有他们的一双双浑浊,但仍在转动的眼睛,才说明他们在吮吸新鲜空气。坐在卡车上兜风要比监狱里‘放风’惬意得多,无论前面多么艰难,只要从监号里出来见到了阳光,闻到了风香,他们就会活下来,在险恶而艰苦的环境里,一天天改变自我。

卡车刚出监狱,囚犯们就在武装枪兵的低喝声中低下头,但又忍俊不禁地偏起头,从卡车厢板的横木空隙间,向外张望。红灯亮了,囚车停在了十字路口,街上的行人顿如发现珍禽异兽般,无不驻足观看,有的年轻人还在人行道上,一跳一跳地想将车里的囚犯看清楚。车开了,城里的街道向后闪去,同时闪逝的,还有形形色色的嘴脸。头几乎低垂在两膝间的囚犯,都在寻找机会向外张望,就似动物园里的野兽,总是和游人交换心理不同的目光。

卡车驶离城市后,四十个光溜溜的脑袋,象水里的葫芦,在车厢里此起彼伏,他们昂起头,脖子伸得长长的,想方设法将坐垫抬高,贪婪的目光,天上地下滴溜溜地乱转,连那又捆又铐的囚犯脸上,也露出了眉头紧皱的欣喜,仿佛从未见过兰天、白云,和苍穹中飞翔的鸟。

白羽伸直脖子,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和一晃而过的村子、沟渠、水牛、黄牛、在田里劳动的男女,尤其喜欢看在田埂路边玩耍的孩子,他们让他想起了他的童年……

“坐下去!”武装枪兵的怒吼和拉枪栓的声音,吓呆了白羽,象被人猛抽了一鞭似的,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你找死啦——”又是一声怒吼。

白羽身边的囚犯拉拉他。原来,他被大自然的美吸引得站起来,犯了大忌。

“我们这是去哪儿?”白羽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年轻囚犯低声问。

“谁知道?”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大概去沙洋农场吧!”

白羽扭头望了一眼,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的男子,耷拉着的眼皮下,是一双死猪般浑浊的眼睛,和两瓣乌黑的嘴唇。

近秋早晨的阳光,展开了熙和的迷人笑脸,勾引得囚犯们纷纷抬起头,仰起苍白的脸,解开钮扣,展露出白惨惨的胸脯,宛如出土的幼苗在吮吸朝阳。早上,囚犯们在监号里吃过早饭后,又一人发了两个分量不轻的黑面馍,那时中国人吃粮不定量,坐牢也没有饥饿的威胁。到中午时,近秋的太阳愈来愈让人难以忍受。囚犯们从监号里出来放风,最喜欢晒太阳,三伏天也不例外,唯恐放走了一线光明。但这时,他们的光头在太阳下直冒汗,四角上的武装枪兵已是满脸油汗,不停地喝着军用水壶里的水,囚犯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张大嘴,喉节随着武装枪兵喝水时的喉节滚动。囚犯们吃早饭时极少有人喝水,当卡车在路上又没事可干时,就掰了馒头吃着玩,这点自由对囚犯来说,太珍贵了。当时,自由的概念和其它的哲学概念一样,在白羽头脑里是模糊的。这时他和别的囚犯一样,只感到口渴,有的囚犯已在喊口渴了,但那几个又铐又捆的囚犯,却一声不吭。他们所受的待遇是特殊的。这几个人犯的什么法?

又是那个僵尸般的男子揭开了谜底——他们是老反。

“老反?”他们几个不是都很年轻吗?这些囚犯们的‘行话’,白羽后来无师自通——所谓老字之冠,其用法与对人的称呼相同,老反即反革命,老右即右派,刑事犯的分门别类就多了,如吃长轮子的(在火车上偷盗)、吃小轮子的(在汽车上偷盗)、吃点子饭的(扒手)、钻眼子的(强奸或通奸)、抬老头的(贩卖银元)、抬黄牛的(贩卖黄金)、吃白面的(毒品)等等,公认为较高级的是吃台子饭的(赌搏)、撞到鬼(车祸)的,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杀人放火的还未归类。这次坐牢,大大地丰富了白羽的知识。

囚犯们喊渴的愈来愈多,但囚车上哪来水?四个武装枪兵的水壶也空了。但囚犯们的喊渴声却愈来愈大。

“别吵了!”一个武装枪兵说:“这路上就沟里有水。”

“去村子里讨点水喝吧,实在受不了啦——”

“让你们去村子里讨水喝?哼哼!”另一个武装枪兵冷笑。

“报告班长——”两个囚犯提着裤子站起来,“我们要解手。”

囚犯们心有灵犀,又有几个囚犯叫喊:“我也要解手。”

“我要大便——”

车厢里顿时象开了锅的粥,有的囚犯已动手解裤带了。

一角上的武装枪兵,只好向司机旁的押送干部请示。

囚犯们口渴一下不要紧,一天半日死不了,但大小便可不能拉在车上。司机嘎地停下车,骂骂咧咧地喊:“快点,快点,妈的屄,又是要喝水,又是要拉尿,咋不把嘴巴鸡巴长一块?”

四个武装枪兵全笑了。

囚犯们也讨好地笑起来。

四个武装枪兵下去了两个,押送干部手里的枪也大张开机头。

囚犯们两人一对地下了车,有的去大小便,但更多的囚犯跑去了水沟,车上只剩下六个又捆又铐的‘老反’,也没听见他们要求,真能忍耐。

白羽早就渴得嗓子冒烟了,跳下车就和同一副铐子的囚犯跑向了水沟……

沟里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绿苔,几只小虫在水面浮游。

双双跑到水沟边的白羽和他的同铐囚犯,先一同蹲下,轻拂去水面绿苔,轮换着用双手捧起水来喝,如不配合好,就谁也别想喝。

一个囚犯幽默地喊:“咳——我们俩真比夫妻还亲热,连喝水也彬彬有礼地一人一口,真他娘的相敬如宾!”

触景生情,连押送干部也笑了。

忽然,白羽发现,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正用杯盖将沟里的水舀到搪瓷杯里去,便拐了拐同铐囚犯说:“你看,他只怕是渴怕了。”

同铐囚犯一笑说:“谁知道?牢里什么怪人都有。”

“快上车——快点!”两个武装枪兵见有的囚犯已上了车,便吼叫着将枪栓拉得乱响。

囚犯们终于成双成对地上了车。在押送干部点清人数后,车开了。这时,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才将杯中水喂给六个没法下车的‘老反’喝,边喂边说:“嘿嘿,同船过渡,五百年难修,我们不知要修多少年咧!”

囚车,直到近黄昏时,才拐上去农场各个中队的土路,也颠簸得更厉害了,不到一会,车后扬起的尘土,就和囚犯脸上的汗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谱。连着拐了几个弯后,囚车在三排三栋布局的,红色砖瓦房前停下,押送干部按花名册点了十个囚犯下车,开了手铐,再将囚犯档案,交给来接收囚犯的劳改干部。

“终于到了。”去掉手铐的囚犯,如释重负地说。那语气就象是到了家。

车厢里松动了许多,留在车上的囚犯的情绪也轻松了,有说有笑地,还有人哼起了歌。白羽掉头一看,哼歌的竟是两个‘老反’。大约已到了沙洋农场的腹地,四个武装枪兵也懒得去管了。

在秋蝉懒叫的树林边红砖瓦房外,又下去了一批囚犯,囚车里,只剩下不到二十个囚犯了。

暮霭上来了,从远天、从林间、从村落屋舍后,悄悄上来的暮霭,在苍穹抹上了一层橘红和淡青,让刚才被斑驳云霓覆盖的西天,变得更加绚丽。刹那,暮鸦的呱叫,宣告了夜的降临。

车灯亮了,在两排高高的白杨树间行驶的囚车,猛一趔趄,差点歪倒到水塘里,又猛地咆哮着,终于摆脱了水塘边的沙坑。

白羽的头在囚车档板上撞了一下,昏昏沉沉地想:“哪儿才是我去的劳改队?”

在幽夐的夜中颠簸的囚车,终于停下来,囚犯们被吆喝着跳下车,然后驱赶到高悬着一盏马灯的空场上,排队、点名、交接,囚车走了,吃过饭的囚犯被分配到各个劳改小组。

被领进第二幢,闪着马灯灯光房子里的白羽,边走边打量,近五十公尺长的平房里,沿墙两边,是木制的双层通铺,平房中间的走道,被圆拱形门洞的间墙隔开,房间的宽度虽在五公尺到五点五公尺,但当中的走道很窄,白羽一行新来的囚犯被领进去时,劳改犯七歪八倒地靠在床头墙角,或圆拱形门边。有的劳改犯,伸出老长的腿横拦住走道,每个间隔里,都点亮了一盏或两盏马灯,每盏马灯下,有一个劳改犯在读报,或做学习记录,在这一个个核心周围,有的劳改犯眼睛睁得大大的,象在凝望深不可测的黑暗;有的躲在灯影里微眯起眼,既象在聆听又象在打瞌睡,姿态各异地,活象归元寺里的五百罗汉。有的劳改犯新剃的脑袋,宛如罗汉顶上的灵光。凡是有囚犯做记录的小组,都有囚犯发言,断断续续地似蚊虫在嗡。新来的囚犯,把劳改犯的学习气氛全打乱了,近五十公尺的长房中,似乎成了蠕动的蛇,只要有一个新来的囚犯分到小组里,总有几个热心快肠的囚犯帮着铺床叠被,摆放东西,问这问那。当白羽在劳改犯组长高景龙的帮助下整理床铺时,拌倒了一把薅锄,薅锄的竹柄恰好打在一个劳改犯的光头上,不料他眨眨眼说:“咳——你们高兴了,也不能拿我的头当木鱼!”

劳改犯都笑起来。

一个劳改犯大声地抱怨:“奶奶个熊,老子这里屄大一条缝还要塞个人,装不下就别要人嘛——又不是腌咸罗卜!”

“咳,雷哄哄,喊什么啦?秋凉了,晚上挤着暖和点。”

“奶奶的,又不是我的老婆,搂着暖和。这是只挤人不暖和!”

“哈哈哈……你就去搂着嘛——”

“呸——”

在劳改队,新来的劳改犯一般受老劳改犯欢迎,因为新劳改犯除了他们的新故事,还能带来社会新闻。而象白羽这种少年劳改犯,更招老劳改犯的喜欢。

第三天,白羽就在高景龙的带领下出工了。吃过早饭,劳改犯就一个小组一个小组走了,大约走了一个小时,灰蒙蒙的天穹上,才绽出一线鱼白,阵阵鸟鸣,才唤起亵衣不整的朝阳。尽管白羽不知是什么在前面,但他对这种生活的新奇、晨雾的新鲜、久囚后的‘自由’,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快感,不由自主地唱:“祖国的河山遥遥在望,祖国的炊烟招手唤儿郎……”

“奶奶个熊!”雷哄哄闷声闷气地说:“拔两天棉梗就不欢了,祖国个屁,谁会拿你当儿郎?奶奶个熊!”

“雷哄哄——”比雷哄哄矮一头的高景龙,狮吼般地回过头,“你他妈的心里不快活,别跟人家孩子过不去!”

雷哄哄呐呐着再没吭声。

情绪被突然打乱的白羽,四下望了望也抿紧了嘴。

升起来的太阳,斜照在光着脑袋,戴着棉帽、布帽、斗笠和披着灰棉衣、蓑衣的劳改犯身上,穿着秋衣的白羽愈看愈奇怪,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晴日里,要带上棉衣、蓑衣和斗笠。

寒露和薄霜很快就消散了,淡淡的白云,组成了一幅荒诞派的画卷。除了远处一排排的,用来规划农田和公路的白杨树,眼前是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棉花森林。劳改犯到了棉花地边,就各自准备,一溜烟地钻进了棉田。愣站在比自己高两三头棉花林前的白羽,顿时感到了自然的博大,和万物不可思议的造化。

“跟我一块走,别进去出不来。”高景龙微笑着,将捡棉花的白布口袋递给白羽说:“捡棉花是有指标的,完不成会挨克。”

白羽终于明白,劳改犯为什么匆匆忙忙往棉田里钻了,也学着高景龙两只手抓起了飞花(捡头次棉花),不想,笨笨拙拙地不是被棉枝挂住了衣服就是弹打了脸,望望快捷如猫的高景龙,不由钦佩地问:“高组长,你来了很久了吧?”

高景龙微微一笑说:“我们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湖凼,两人多深的芦苇和沼泽,一脚踩下去吉凶难料,到这季节里,蚊子一晚上可以吸干人血,不知道多少人倒下去就爬不起来了,睡的是芦苇棚,开始连芦苇棚也睡不上……”他凝望着远天,似在诉说远古的故事,“我活下来了,但许多人就那样死了,埋的地方连块木牌也没有,谁也不知埋的什么人,历史抛弃了他们,现实忘记了他们,就象古罗马人在战争中抓获的奴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日以继夜的折磨中耗尽了希望……”说到这里,高景龙不到五十岁的枯陷眼睛里闪了一下光亮。

白羽以为他流泪了,盯住一看,不是。不由问:“你判了多少年?”

“前几个月在去年年终总结大会上改判二十年。”

“改判二十年?”白羽听了他平平静静说出的漫长刑期,不由惊问:“那你开始……”

高景龙淡淡地一笑说:“我开始判的死缓两年,一九五五年改判无期。在这里,是少有的改判速度。”

“哦?”白羽惊睁大眼。“那为什么?”

高景龙脸上掠过一抹嘲讽说:“我是在解放战争中起义的,表现也不错。”说着他捡棉花的手停下了,仰起头默望着天上。

“他在想什么?”白羽望着高景龙僵冷的面孔。

高景龙再也不吭声了,双手捡花直往前窜。

近中午时,风轻柔地,从远天悄悄拂过来,拂得雪白的棉桃直颤抖。不到一会,飘滚而来的乌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天倏地阴沉下来。

“快转去,要下大雨了。”高景龙拉上白羽,拎起鼓鼓的装棉花的布袋,还未跑到棉花地边,几个劳改中队的钟全敲响了。

“是不是叫收工?”白羽气喘吁吁地问。

“是送饭来了。”高景龙望望一脸稚气的白羽,不禁摇摇头苦笑。

风在棉林里呜咽着,愈刮愈大。

白羽刚钻出棉田,就看见三个劳改犯挑着大饭桶,从南面的田埂上小跑过来,远远望去,他们肩头的扁担在一对大饭桶的重压下,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起伏,嗨,就象喊了口令,三个人双手一托就换了肩,既协调又轻巧,胜似舞台上的演员。白羽羡慕地说:“高组长,他们挑担子的样儿真好看!”

高景龙笑笑说:“傻小子,还好看呢?这担饭让你从伙房挑这儿来,不哭鼻子才怪。快,到树下去!”

不等白羽跟着高景龙跑到树下,雨就开始飘洒。

“哦——嗬……”不知是哪个劳改犯吆喝了一声,顿时,棉田中的“哦——嗬……”声此起彼伏,劳改犯一个个一伙伙地,一手提着装着棉花的布袋,一手抱着棉衣和蓑衣钻出了棉田,宛如一个个在冰雪上的企鹅,摇摇晃晃跑向大树……

“哦——嗬……”挑饭来的三个劳改犯齐声吆喝。

劳改犯有的笑骂,有的附合着吆喝。

白羽高兴地笑了,感到这场面新奇而壮观。

饭菜挑到树下时,风稍稍小了一点,雨却渐大。低压下来的黑云,在棉林顶上和大树腰间徘徊。各个小组的值班人员,用木盆打来辣椒煮罗卜时,有的劳改犯已端着饭等着,四只大饭桶旁仍象有几十只黑苍蝇在挤在飞,嗡嗡地不时传出笑骂声。大树下容不了几个小组的劳改犯,便有的劳改犯舀了菜去了一旁,用斗笠或蓑衣顶在头上,蹲在一旁狼吞虎咽起来。

一个劳改犯说:“呵呵,老天爷还蛮有人味,怕我们咽不下去,送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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