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_秋千上的岁月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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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2 / 2)

这时,白羽才明白劳改犯为什么要在大晴天带上棉衣、蓑衣和斗笠了。

吃过饭的劳改犯,都伫立在风雨中,或躲在大树下,棉花是捡不成了,但收工钟没敲,又不能回去。缩在大树下的白羽,身上披着高景龙从装棉花的布袋中,抽出的有浓烈汗霉味和毛烟叶子(用自种的烟叶制成)味的破棉衣。不到一会,树外的人已浑身湿透,打着哆嗦。这时,铁青着脸的雷哄哄走到白羽面前,解下蓑衣披在他身上说:“奶奶个熊!你这个笼里出来的雏,快披上,等一会树上也要下大雨了。”

白羽一愣,对这个高大黝黑的雷神,他的确怕。

眯起眼的高景龙呵呵一笑说:“小白,穿上。他是穷骨头发烧,愈淋雨火气愈大。”

尽管破棉衣和蓑衣上的汗霉味和毛烟叶子味十分呛人,白羽却感到,暖融融的味道沁入了心脾。

收工钟刚敲,雨就停了。

劳改犯都骂:“妈的个屄,乌天黑地的下,敲钟就停,老子操你八百代的祖宗。”

“娘的,这丧钟雨不停不敲。”

由于淋了雨,劳改干部让伙房熬了姜汤,又特准晚上不学习。劳改犯们脱去湿衣,换上新棉衣和单衣。组长们被叫到队部去了,房里的劳改犯在走道上,来来往往,闹闹囔囔。

天黑了一会,又下起雨来。

白羽将蓑衣还给雷哄哄时,他摸摸白羽的头小声说:“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才是俺们的老天爷咧!”

正喧闹着,房外来了武装枪兵。

原来,有两个劳改犯乘着刮风下雨跑了,除队部报告团部,派人追捕外,又宣布劳改犯不许离开劳改监房三公尺远,大小便就屙在门口的便桶里,出门得喊报告,否则以逃跑论处。刚才还为下雨高兴的劳改犯,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里,令人沮丧的情绪,让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而紧张。从队部开会回来的高景龙,望了小组的人一眼说:“这两个浑小子,弄不好命都会丢掉。”

“他们能跑得了吗?”白羽小声问。

“这方圆百里都是劳改队,往哪跑?容易跑,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少?不都跑了?”

白羽一听,悄悄攀上铺去了。

雨淅沥地下了几天,白天除了派人去田里排水,其他人可以在房子周围一百米内活动。但四处泥泞,连上厕所也不方便,谁也不愿出去。由于逃跑了人,劳改犯彼此间的监督加强了,新来囚犯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白羽趴在上铺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雷哄哄在睡觉,有的人在下棋、打扑克、闲聊、补衣服,满房都是叶子烟味,看人就似云里雾里。没过多久,白羽也学会了抽烟。由于连日阴雨,湿衣只好晾在房里,上铺、下铺、床头、墙角、屋梁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衣裤,从房子的这头走到那头,就象走过挂满大减价旌旗的商业窄街,只是商业窄街上悬挂的旌旗,是五颜六色斑斓绚丽,这里的一切都是零乱的、杂沓的、拥挤的,和由白色、灰色、黑色、溶绘的令人沉闷的暗色……

清沟回来的高景龙边脱蓑衣边说:“两个浑小子抓回来了,绳子都勒进了肉里。”

百无聊赖的劳改犯都没搭理,似乎对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漠不关心。白羽愣望着一个个神情冷漠的劳改犯,心也在淬硬。

凄风苦雨终于停了,在监号里闷了几天的劳改犯,又出了工,舒阔坦荡的晴空,一扫阴雨留在人们心里的阴霾。大沟、小沟、水塘里的水,碧绿绿、满盈盈的,和葱翠的草、洗绿的树相映成趣。泼墨一般的云,匆忙而轻悄地溜走了,只恋恋不舍地,在清澈的水中留下了她的身影。

劳改犯出工的前面队伍一阵欢呼,两个脱光衣服的劳改犯跳进了水沟,一条一斤多重的黑鱼在沟边的草窝窝里蹦达了几下,又被另一条更大的黑鱼压住。

老劳改犯说下雨时鱼会飞。是真的吗?

白羽来到棉田边,穿着破棉衣就要往田里钻,却被高景龙喝住:“小白,把外面衣裤脱下来!”

白羽愣望着高景龙。

“脱哇——愣着干嘛?”

白羽见他已是一身单衣,也只好脱。跟着他钻进棉林只几十公尺,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冷得直抖颤,望望一个劲抓飞花的高景龙,只有咬紧牙追,在这大的棉田里,迷了方向可不是玩的。

“这种花沉,抢一上午可抵一天的指标。”

白羽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他更深的用心。

升起来的太阳,将头上晒得暖融融的,但被雨露浸湿的身上,却冷冰冰的,别有一番滋味。

捡满一袋棉花的白羽,正欲钻出大田时,听见雷哄哄大声说:“奶奶个熊,又可以开眼睛荤了。”

白羽困惑地问:“高组长,雷哄哄说的什么?”

高景龙诡秘地笑了笑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这天的夜过得极慢,盼明天的,几乎包括所有的劳改犯。

第二天一早,平日拖沓杂乱、不修边幅的劳改犯们,有的换上了干净的劳改服,有的穿上了保存多年,在过年才穿的印有‘劳改’两字的‘公民服装’,几乎每个劳改犯,都用半边破镜子换着你照照、我照照,连雷哄哄也特意刮了胡子。看来,劳改犯们在悄悄准备迎接什么。

劳改犯出工到棉田不久,朝霞里就出现了一辆卡车,紧跟着是第二辆、第三辆。

“来了,一共三辆。”

捡棉花的劳改犯,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脖子,踮起了脚。

站在地边的白羽,好奇地望着遥遥驶来的三辆卡车。

从蛋青色云隙里,冉冉冒出来的日母,宛如一个宴起的少女,娇慵懒散又给人以青春的魅力。不到一会,眇眇忽忽的景象变清晰了,远处村子里的炊烟,在渐渐明丽的空中,凝聚成一个古代艳妇。在初升霞光里开来的三辆卡车上,挤站着清一色的短发女人,在一堆堆灰白光影中,夹杂着几点艳丽的色彩,爱打扮的女人,已成为这个年代的罪恶。

从棉田边一闪而过的卡车,并未放下劳改犯们翘首以待的‘仙女’,自然界的法则是异性相吸,何况是人?在老鼠也是公的的劳改队,女人成了罕见的‘精灵’。

由于下了几天雨,棉桃一晒,不爆就烂,拔了棉梗还要抢播冬小麦,季节也不等人。于是,农场的最高领导,就命令停止工业生产来支农,工业停几天加加班可以赶上去,农业误了天时就糟了!于是,聚居着全农场女劳改犯的被服厂停了工,支农来了。

卡车经过棉田边的泥泞路时减了速,正在捡棉花的劳改犯们,都伸直了脖子,微笑着向车上的女劳改犯行注目礼。女劳改犯们,也投桃报李回以注目的微笑。

“你认识她们?”白羽见雷哄哄向女劳改犯招手,好奇地问。

“认识。这来的不是姐姐妹妹,就是侄女老表!”雷哄哄看看白羽认真的样儿,不由眨眨眼,大笑着在他的光头上摸了摸说:“奶奶个熊,你这个小龟儿子啥也不懂,快捡棉花去!别以为你这几天完成了指标,那是收花的偏向着你,扯别人的斤两抵你的数。换了别人哪——早闹到屌朝天了!”

白羽愣望着雷哄哄,突然想起秤棉花时,劳改犯们的嘀咕,并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自己完成指标!”

卡车停在队部门口后,女劳改犯将行李搬到昨天就收拾得一干二净的仓库里,响过口哨后,女劳改犯们挂着捡花布袋,陆陆续续出来了,脚步拖沓的,是年纪较大的;脚步轻捷的,是年轻的。女人在劳改队,是没法用服饰来判明年龄的。尽管她们捡棉花的大田与男劳改犯的大田仅隔着一条不到一米宽的水沟,但这条水沟却似滔滔的天河……只过了两天,男劳改犯和女劳改犯从隔沟相望,转入同一块大田攻坚,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既平静又平常,再过几天就可以拔棉梗了。不到一天,白羽就和女劳改犯们混熟了,也只有他一个人,敢跨进女劳改犯住的仓库,并受到她们,如待孩子和弟弟一般的护爱。

第四天午饭后,男女劳改犯各寻了地方休息,白羽听老劳改犯说,这块棉田的一口塘里有小红鱼,便乘午休去逮鱼,不料钻进棉林就迷了方向,眼前的这片棉林,不但棉花捡完了,棉桃也摘光了,除了拔棉梗是不会来人的。他四下打量了一会,正想转去,突然听见棉林里有响动,再听,又没有了,他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来,便蹑手蹑脚向前摸去……

棉林里荡出的女人轻笑,让白羽愣站住,正错谔间,一个人猛地捂住他的嘴沉声说:“别吭声!”

棉林中又荡出了轻笑。

白羽见是雷哄哄,点了点头。

雷哄哄让他蹲下后,指指前面。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孔,在棉梗间闪了一下。她的身下,是个光头的背影。她搂着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有胆子去吗?”

“有!”他决然地说:“但我现在就要。”

“嘻嘻……光天化日的,你就不怕玷污了天?马上要开工了,让人撞着怎么办?”

“那……”光头不甘心地在她身上乱摸。

她艳笑着吻了吻光头说:“只要摸到床头绑了竹竿的就是。”说完挣脱了光头的怀抱,蛇似地溜走了。

光头轻轻吹了声口哨,站起身,也钻进了棉林……

雷哄哄正色地说:“奶奶个熊,这事你龟儿子不许对别人说,不然,老子就拧掉你的脑袋!”

白羽耸耸肩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好你个龟儿子!”雷哄哄笑着搂住白羽的肩头离开了幽会地。但他们都未发现,另一个女人藏在对面棉林里。

这天深夜,一个光头从监号里溜出来,装着大小便从厕所旁的草垛,一下就窜进了住着女劳改犯的仓库,站在门角里听了一会,才象个幽灵一张张床摸过去,正犹豫着,一只手将他拉进了帐子……

夜,仍然悄寂。

鸡叫三遍时,钻出蚊帐的光头溜出了仓库。

这天吃过晚饭,两个女劳改犯从争吵到斗殴,头发扯掉了,脸也抓破了,要不是女劳改的管教来了,谁也说不准她们会打到什么时候。

心中有事的雷哄哄默默走到白羽面前,暗暗丢了个眼神。

白羽心领神会地跑到女劳改犯那儿一问,是和光头幽会的女劳改犯,和她一旁床上的女劳改犯打架,因为她绑在床头的竹竿,不知是谁给扔到仓库外去了。

这天捡棉花时,她又和光头见了面,埋怨他害她白等了一晚上。光头愣望着她说:“我去过了。”又将经过和在蚊帐内如何动作说了一遍。

她愈听愈恼,顺手就扇了光头一耳光说:“你真是头猪,日屄连人都分不清!”

光头摸着掴红了的脸,望着泪流满面的女劳改犯说:“这能怨我吗?里面黑黢黢的,心里又慌,你讲好不说话的,她伸手拉我,床头又绑了竹竿,我不认为是你?我俩又不是老感情,能闻得出你的气味,摸得出你身子?”

女劳改犯一听,又气又恨又无奈,黑灯瞎火的,哪个男人能分辩两个陌生而又一丝不挂的女人?只好气得跺了两脚跑了,回去一看,绑在床头的竹竿不见了,肯定是哪个女劳改犯暗地捞了一把,火烧乌龟肚里疼,就借着丢竹竿的事骂开了,不料她一旁床上的女劳改犯起了气,两人从吵到打,闹得一塌糊涂。是谁揩了油?却是一件既不能说又不能查的事。

雷哄哄听完白羽说的事,铁青着脸闷了好一阵,才叹口气说:“唉……这人,还叫人吗?”

直到几个月后,年已四十岁的,女劳改犯组长的肚子挺了起来才真相大白。那个和光头幽会的女劳改犯竟幸灾乐祸地大笑。原来,象她这种判了三年刑的女劳改犯,怀了孕可以保外执行。但那个一心想减刑,三天两头跑队部的女劳改犯组长,是个谋杀亲夫判了无期徒刑的投毒犯,难道能让她在劳改队里生孩子?奶孩子?谁是孩子的父亲?女劳改犯组长被带到白羽所在的劳改队进行指认,二十三岁的光头经不住捆吊,不一会就杀猪似的喊起来:“我也不认识那个女的,连姓名也没问啦——陈队长,苗干事,是雷哄哄叫我去的啦——”

“谁?”陈队长竖起板刷似的浓眉。这件事在农场,已闹得满城风雨。

光头连忙改了口,“是雷远健。”

“雷远健?”陈队长和苗干事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四十八岁,原国民党军队的团长,平日里怪话连篇,桀骜不驯,但又是个肯干活的好劳力。两人都揣不透,雷远健是怎么搅到这件花案子里去了的。当陈队长和苗干事找雷远健谈话后,不知为什么,既没有让女劳改犯组长去指认那个幽会的女劳改犯,也没让光头去指认,只给光头加了两年刑,调到别的劳改队去了。至于光头的‘露水妻儿’的下场,却是无法知道。过了好久,雷远健才在白羽的纠缠下,说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女劳改犯来后第二天,去偏辟的棉田捡花的雷远健,突然被一个年轻女人抱住,似哭似笑地呻吟:“我受不了啦——大哥,来吧,我跟你来,就在这儿……”

“快松手!”雷远健惊愣一下,又镇静地四下望了望说:“让人看见了可不是玩的!”

“我不怕。我这两天正是时候,请大哥帮帮我,只一会就行了,我死都不会说出你。”

“不要脸的臭婊子,痒也要看个对象。”雷远健看看她年轻漂亮的脸庞,提高了嗓门:“你放不放手?不然,老子就把你拖到队部去,看他们么样整治你!”

“大……”她端祥一眼,发现雷远健已近五十岁,忙改了口,“大叔,你行行好,我想早点出去啦——”

“奶奶——”雷远健刚刚怒骂,便看明她哀婉的目光和凄切的泪水,口气软下来说:“想早点出去就拉人干这事?年纪轻轻的,亏你……”

“大叔——”女劳改犯泪如雨下,“我……不怀孩子走不了啦——”

雷远健默然。谁不想自由呢?好一会他才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你来这里等我,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

说到这里,雷远健叹口气说:“小白,你年纪小,本不该说给你听,我后来也想和她……唉,这人还叫人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件事第一次勾起白羽对人性的联想。他带着生活中愈来愈多的疑问前行,疑问的雪球在生活的雪原上愈滚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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