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时刻太短促,思念的情感就更强烈。夜是多么暗多么长啊——就象幽幽地永无天明。白羽在床上辗转着,好久才渐入梦境,他漫无目的地在梦中摸索着、徘徊着,在冥冥的幽境里乱闯,眼前幻化出的往事,在断断续续地跳跃,它们跨越时空,时而重叠,时而交织,从遥远的太空倏忽飘来,又闪逝进幽暗的地狱,好象从天堂一步就可坠入地狱,但从地狱去天堂呢?他睁大眼也看不清。他突然跌进了深渊,光明和彩霞都不见了,他试着伸了伸手脚,感到坎坷不平的道路软软的。不知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伸手就摸着了一个人头、一支人手、一只女人的乳房、一条蜷起的人腿、一把胡子还是头发?还有一个死婴!他惊骇地缩回手,原来在深渊中堆满了死人,正欲挪动,一支从死人堆里伸出的手拉住他,不断地发出一声声怪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咯、咯、咯……”他拼命挣扎,吓得大叫起来……
当白羽被人推醒时,天已蒙蒙亮了。这天他做中班,一上午都有空闲,便想去劳教三队看看,想到这里,就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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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在梦境里挣扎时,白瑞也浑身汗淋淋地,刚从梦中惊醒。在梦中,他去了一个虚幻中的国家,是法国?日本?或是英国?都不象。在这梦一般的国家里,阿谀奉承被吹捧成思想的闪光;闪光的思想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愆;愚昧象禾苗被培植、被浇灌;睿智却被踩在脚下蹂躏;欺骗和出卖成了人们互赠的礼品;真诚和信实,已被抛进了谎言的海洋;而貌似崇高的谎言,又臣服于荒诞的牛皮;无耻和无知成了风云人物的专利;卑劣的心灵和心灵的卑劣,已涵盖了政治、经济、教育、文学、艺术乃至科学;正直和善良,只能在地底鼠窃狗偷般繁衍;人性的存在,取决于生命的存在;而生命的存在,却屈从于政治的需要;既然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庸才和奴才,就得迫使教师保持缄默;历史的玩笑,和玩笑的现实成了孪生兄弟;政治的风车,被政治的狂飙煽动着;人心在政治风车的扇页中,呻吟和泣血……“这是个什么国家?甚至连李汝珍的《镜花缘》里也未讲过?”不料他这种想法刚冒出来,立即被一具魑魅堵住,大吼着‘捉住思想犯’扑向他!白瑞吓坏了,掉头向这个荒诞国家的首都跑去,他要去上访、伸诉、喊冤——“思想不是罪恶,这是马克思说的!”不想一脚踩空,掉进了荒诞的陷阱……吓醒的白瑞大睁起眼,回忆对他,是紊乱而痛苦的,他不断地反省自己,究竟做了哪些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却愈想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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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匆匆起了床,悄悄揣上一包伙房的锅巴,乘着蒙蒙的晨雾,溜出了劳改一队,顶着风跑向了劳教三队。
劳改一队距离劳教三队约三里多路,两队中间隔着一条两丈多宽一丈多深的水渠,渠上有座供拖拉机通行的木桥。
晨雾弥漫的坡地上,光秃秃的;寒涩的晨风,将原野扫荡得一片空寂;只有不耐寂寞的树,在寒风中呻吟。水渠上结了冰,冻松了的土路,踩上去泡泡的,扬不起一点轻尘。弯弯的晓月,安祥地挂在天上,就似那怀春的少妇,在期盼她的乌轮。棋布在暗兰色天幕上的几颗星星,似拱卫在晓月旁的侍女。
从劳改一队走大路去水渠上的木桥,比从伙房走小路去木桥远半里多路,在小路上小跑着的白羽,离木桥愈近,心儿就跳得愈欢,他憋了多少话要和父亲说啊——小路边的草,已枯黄了,连‘过江龙’也象一条死蛇躺在那儿。秧田里最怕‘过江龙’,哪怕你将它们全拔光了,过不了几天又会爬满一田,好顽强的生命力啊!但在寒风的扫荡下,它们也愁苦地低垂下头。远远望去,鱼白裹着淡青的云雾,还没有从晨曦将出的东方褪尽,木桥和水渠一带,还是灰蒙蒙的。正小跑着的白羽,好象看见几个人影在雾中晃了晃,但他的年龄,和急于去父亲那儿的激情,让他放松了理性的缰绳,离木桥只二十公尺了,白羽仿佛已看到父亲愁苦的脸,听到他喊饿的声音,眼中又涌出了泪水,又恨恨地用衣袖搽干!他刚跑上桥,附近就响起了拉动枪栓和‘不许动’的吼声。他想起来了,水渠是劳改一队的警戒线,跨上木桥就作逃跑论处。
进退的路都堵住了,几个武装枪兵命令白羽脱掉棉衣,用他们随身携带的细麻绳,将他紧紧捆住。他在押下木桥时,下意识地望了望晨星晓月,又想起了使他走上苦难的早晨……从木桥押回劳改一队的路上,思绪纷乱的白羽,还未感到绳子在愈勒愈紧,他明白,能替自己辩解的方法,就是如实地说出和父亲的相遇,及去劳教三队的动机,但那会给父亲带来不利影响,也许是可怕的灾难。在这种生死只一步之差的地方,他决不能说出父亲来伙房讨过稀饭的事。剩下的,就只有承认逃跑了。
陈队长为被惊扰的晨梦十分恼火,绳子没解就将他关进了办公室。
他的两臂已完全麻木了,勒进肉里的绳子象钝刀在割,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汗湿了,披在肩上的棉衣已掉在地上,坐在木条长椅上的白羽,用额头紧紧顶住桌子角,用疼痛来转移疼痛。
好容易熬到干部上班。
“苗干事……”白羽呻吟。
“哦?他娘的,你这是怎么啦?”
“我到木桥那边去,让武装枪兵抓住了。”
“呵呵,去木桥那儿干什么?想逃跑?”
“…………”
“嘿嘿,”刚进来的陈队长冷笑着说:“怎么,知道味道了吧?告诉你,逃跑是没有好下场的。如果给你一枪,怪谁?”
流下委曲泪水的白羽哀求:“我错了,下次保证不乱跑了,只求让我留在伙房里。”
“留在伙房里?”陈队长拍拍那包锅巴说:“好继续准备逃跑的干粮?”
白羽用上牙紧咬住下唇。
“来,过来!”拧紧眉毛的苗干事深叹一口气,一边替他解绳子,一边说:“你看你,干部这样相信你,照顾你,你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叫我们怎么办?”
白羽揉摸着已捆成紫茄色的手臂和绳印,仍抱着一线希望哀求说:“陈队长,苗干事,我错了。我决心改,别调走我。”
陈队长阴森森地一笑说:“你认为我们这个队不错,是吗?”
“……干部对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跑呢?”陈队长脸上,有了莫测深浅的微笑。
白羽又用上牙咬紧了下唇。
陈队长又阴冷地一笑说:“好吧,既然你不肯说,只好将你送进禁闭室。至于回不回一队来,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
白羽面临的是逃跑犯的必然结果——当天下午被送进了沙洋农场禁闭室。
白羽企图逃跑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附近几个劳改和劳教中队,传递消息的人,都喜欢添油加醋,而每个不祥细节,都如钢刀在剜白瑞的心,他为之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忧心如焚又束手无策,只好将那只新搪瓷杯抱在怀里,用哆嗦的手在杯上抚摩,就似在爱抚儿子,想起白羽孩提时代的白瑞,仰望着云霭低压的天空问:“白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低压着的云霭突然聚拢,迅快地堆砌成一个影像,直瞪着双眼从似近似远的天际望着他。白瑞一惊,“呀,那云怎么会变成我年轻时的影像?”
云端上的白瑞送来一个遥远的声音:“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霭散了,但空中仍然晦暗。慵懒的阳光,仿佛躲进了云雾的罩子里。白瑞茫然四顾,刚才的声音,更遥远也更清晰了,不由惊骇地,望着和听着旷野里响起的,一连串仿佛倏来倏去的人影和他(她)们的呼声:“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