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得回伙房去。”
“那……今晚你能出来吗?”吴丽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这纸条我早已写好,但一直没机会递给你。”
白羽看完纸条,浑身都燃烧起来。
“白羽,我晚上在塘口等你……”
白羽捏紧她的手问:“我晚上去干部食堂修炉子,你在塘口哪儿等我?”
“我在那条小路上……”她婉艳地笑了。
夜来了,一盏盏灯光,在深邃的夜里格外微弱。朔风卷起的寒意,穿过山垭,侵漫塘口。藏在塘口小路大石边的吴丽华,眼巴巴地望着山下,风从她脖子、袖口只往她身上、心里钻,冻得她牙齿打颤,但她期盼的心却在欢叫、燃烧!
九点钟时,少年犯管教所的睡觉钟刚敲,大院里突然骚动起来,人的奔跑和喊叫,让眺望院内的吴丽华心悸不已。
“丽华——丽华——”
“我在这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扑进白羽怀里问:“怎么才来?把我急死了!”
“干部食堂的炉子坏得太厉害了。我来不了怎么办?”
“嘻嘻嘻……等你到半夜,下半夜睡在被子里,骂到天亮!”
白羽呆望着她,笑了。
“白羽,来——”她搂着他说:“塘口里有草,比这儿暖和……”她柔柔的声音,象她紧贴着他的身子。
白羽也翻手搂住她,顿时想起和她在火车上和禁闭室里——滑腻的肌肤、软软的肉感、令人心醉的絮语……
“什么人——”
一声喝叫,将俩人从浓情中吓醒,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
“谁?”随着手电光的扫动,脚步声愈来愈逼近塘口。
吴丽华急切地说:“你快跑,我不怕。”
“不,你回队去,我来堵住他们!”
“他们要抓住你……”
“放心吧!”白羽推开她,转身迎向来人。
“站住——”两道手电光照定白羽。
“你们是干什么的?”白羽沉静地问。
“三中队的吴朝熙!”
“啊——是吴队长啦——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妈的个疤子,该老子问你!”吴朝熙怒吼:“你在这里干嘛?是不是还有个女犯?”
“什么女犯啦?我在干部食堂修好了炉子,吃了夜餐,走到这里要大便,刚蹲下就……”
“嘿,”吴朝熙用手电四下照照说:“小刘,你快去八中队,看是哪个女犯!走,你跟我去教育股!”
协助耿队长查找的吴丽华,肯定找不到去塘口偷情的女少年犯。但教育股却责令白羽隔离反省。
当白羽和吴丽华去塘口幽会时,三中队跑了个少年犯,警卫排派人去了江边和黄陵公社等地追捕,三中队的干部就上山寻找,不料却碰上了野合的鸳鸯。
外表上平静的吴丽华,心里似揣了一只猫,又抓又咬地为白羽担心。一次次欲去摊牌,想一个人把担子担下来,死活也不能让白羽吃大亏,但她在少年犯管教所的经验告诉她,这么去坦白交待,只会有害无益。过了两天,她终于忍不住,跟着八中队的取饭车去了大伙房,佯装着递病号面的批条问:“喂,你们的小队长呢?是不是释放了?”
“哈哈……”几个少年犯大笑起来说:“他在修养呢,养好了再回去!”
吴丽华暗暗叫苦,“白羽,白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就在她惶惑悄怆、无计可施时,教育股却宣布对她解除劳动教养,并通知吴国平领她回家。
白羽坚不吐实,教育股找不到证据,只好撤消了反省,解除了小队长的职务,调去大伙房的船上。
※※※
“老右,跟我放对,行吗?”黑塔一样的高士诚,阴沉着脸望定吴瑾说:“不行吭一声,别硬撑!”
吴瑾看看他脚上的铁镣苦笑着说:“你脚上的那玩艺,可不轻啊——”
“没事,没这玩艺坠着,不来劲。”
“是吗?”吴瑾耸耸肩接过梨木抬杠问:“你抬前还是抬后?”
“我比你个子高,肯定抬后。”
吴瑾默默望了望他脚上的重镣。
“放心好啦——”高士诚压低嗓门,翘了翘拇指说:“我心里服你们老右。”
“为什么?”
“为人正道,敢说真话。”
“哪里,也不都象你说的。”吴瑾惊瞥他一眼问:“又为什么关这儿来?”
“逃跑。”
这几年吴瑾没少和高士诚这种人打交道,“别胡思乱想了,逃不掉的!”
“嘿嘿,我说老右拐子,想不开了,你也会跑!以前和我呆一块的老右,也劝过我,后来还不是鞋底抹了油!”
“没抓回来?”
“那谁知道?做梦也没人料到他会跑!嘿,那伙计真玄,一溜就不见了,说不定哪——已去了国外。我就服你们这种有真本领的人,会几国语言。妈的,老子跑出国,连讨饭都不知怎么开口!”
吴瑾心中一动,这次关进监管队后,他已想过了偷越国境。这时,他不由仰望着天空。
空中阴沉沉的,雨云翻滚。
“快走——”看管他们出工的武装枪兵大吼。
吴瑾和高士诚加快了脚步,铁镣拖在碎石上的声音,组成了奇特的民乐合奏……
被押去江边的重管犯,今天是抬片石装驳船。
当吴瑾和高士诚来到江边时,有两个重管犯已抬起一块四百多斤的片石,木跳板在他们脚下,晃晃悠悠、哼哼叽叽。
有几个重管犯喊:“狗日的快抬上船哪——你们是想图表现钻出去,还是想晃断跳板搞破坏哪?”
后来的重管犯全笑了。
吴瑾望望高士诚,苦笑了一下。
“来吧,”高士诚套住一块三百多斤的片石,将抬绳往自己这头挪了挪说:“老右。”
吴瑾沉静地望望他,又将抬绳挪回抬杠中间。
高士诚恶狠狠地瞥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抬起了片石。
江浒上,由铁镣和碎石奏响的民乐,格外悲凉。
高士诚从船上下来后,径直走到一块五百多斤的片石前,冷笑着望定吴瑾。
吴瑾冷瞥了高士诚一眼,默默地将抬绳套在片石上。
高士诚故意将抬绳向吴瑾那头挪了两寸,却微笑着等他开口。
吴瑾轻蔑地瞅瞅高士诚,肩膀一斜钻到抬杠下,刚往上一撑,便压得一歪,斜眼一看,高士诚还没蹲下,便眯起眼望定高士诚。
高士诚心虚地一笑,刚蹲下,吴瑾就乘机撑起身,两人刚挪脚就喊起了号子:“唷——嗬嗬嗨——唷——嗬嗬嗨——”
片石抬上船时,吴瑾差点被压趴下。
高士诚一把拉住他说:“行啦——老子算服了你!”
吴瑾目光睥睨地挣开他的手说:“放开,用不着你假惺惺!”
“咳,犯得上吗?老子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条汉子。”
“看明白没有?”
“行啦——别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再抬小的!”
“肚子饿了?”
“去他妈的!连加的饭都不够老子填肚子角!”
吃过午饭,重管犯们七歪八倒地在片石上、河坡边休息了一会,又上工了。
一下午,高士诚都在慢腾腾地磨洋工。
吴瑾望望别的重管犯,小声说:“小高,别人都抬五趟了,我们只抬了两趟。”
“嘿嘿,你又想争取了?告诉你,拼上命干,也没你好果子吃!”
吴瑾无奈地望望高士诚,只好跟着他的脚镣一走三摇起来。
直到傍晚,驳船还没装好,管教干部催促说:“快——船装好就收工,晚上不学习!”
驳船上的片石,渐渐地垒成了一个坪台。经过一天强劳动,从禁闭室出来不久的高士诚面色铁青。
吴瑾在眺望天涯的高士诚眼中,瞥见一抹果断之光,不由困惑,“是什么信念在支撑他呢?”
不料,高士诚竟然又走到一块五百多斤重的片石前。
吴瑾惊望着他,“现在还抬这大的片石?”
“休息够了,图图表现。”
“咳——小兄弟,我可不行了。”
“放心,亏不了你。”
大片石套好绳子后,高士诚摆摆头说:“你抬后面去!”
“我抬后面?”吴瑾惊愣地望着他将抬绳拉过三寸多,忍不住问:“这样行吗?”
高士诚眨眨眼说:“没什么不行的,上跳时小心点。”
“我知道。”
“起——”高士诚喊一声,抬起石头,站稳脚,又反过手拉紧抬绳。
吴瑾望望几乎搽着高士诚小腿的片石,不由骇然,“他那头少说有三百多斤!”便说:“喂,你看抬绳是不是往我这头挪挪?”
“没关系,我刚来劲!”
片石,在木跳板的呻吟中上了船。
吴瑾以为他会将片石撂在坪台口挡路的,不想他四下望了望说:“撂在这里会挡了后面的路,抬那边去。”
两个船工站起身让开道……
高士诚和吴瑾抬着大片石,从船头绕过去,顺着船舷抬向角上豁口……
突然一声惊叫,大片石、抬杠和高士诚全掉进了江里,而吴瑾却被抬杠摆趴在片石坪台上!
船上、岸上一片惊喊,但谁也没去救。湍急的江水、脚上的重镣和同时落水的大片石,都让人不抱幻想。
船工们探进江中的挽篙,不等扎深就被江水浮起……
吴瑾呆站在船舷上,默默地望着湍急的江水,似乎明白了高士诚将他换抬后面的目的,并认定他是故意将自己摆趴在片石坪台上的,突然想起了雨果笔下的冉阿让,“……这不是拿性命做赌注吗?难道支撑他的信念也是‘不自由,勿宁死’?”
“快,快,接着装船!”管教干部的喊叫,让吴瑾拖沓着脚步走下了驳船……
驳船装满时,天已黑净了。就在管教干部清点过重管犯人数,碎石路上响起阵阵脚镣声时,驳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