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个人被软禁了一上午,明知受骗还有人故意问:“何干事,不给我们安排工作?”
“去去,”何干事吆喝牲口似的抬抬头说:“回去等着,下次有工作再找你们!”
白羽眼里几乎迸出了火花,咬牙切齿地气得直打颤。
“白羽……我们回去……”白瑞紧攥住白羽的手,严厉的目光,直将他眼里的怒火逼视下去,才沉静地说:“回去……”白瑞紧攥着他的手,直到走进贯忠里没人处才松开手,低声说:“孩子啦——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对着干!不然,他们不需要什么罪名就杀了你……”
当白瑞和白羽回到小房里时,房里的人象大难临头般沉默着,白新童稚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白亨打破了沮丧的气氛说:“我们忙了大半天,落了十八个玻璃杯和几两茶叶,老娘的投资已收回去了,还割回了一斤多肉!”
白羽勉强地一笑说:“怎么只十八个玻璃杯?”
白桢也笑起来说:“二哥说家里用不了这么多玻璃杯,拿去换了肉!”
白瑞和罗谦玉对望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十八只玻璃杯上。
白羽望着桌上的玻璃杯,想起昨天一家人的盘算,不由恨恨地想:“既然连幻想的余地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幻想?不,我要走自己的路,咬紧牙聚集知识,聚集力量……”
每到夜深人静,白羽就一个人蜷缩在后门外,小巷里昏黄的路灯下,任心灵在一本本书中遨游,再去武汉图书馆,将压抑的激愤挥洒在笔端上……
当生活冷酷地摧残他枯乏的躯体,煎熬他空枵的肠胃时,他只好又放下书本放下笔,恋恋不舍地离开武汉图书馆,去背桥、拉板车……每当他带上绳钩去江汉桥或长江大桥去时,常常庆幸自己的小聪明和适应能力,不料,那天刚走到江汉桥头就愣怔住——带着红袖章的居委会太婆们,在江汉桥头扼住了他赖以生存的关隘。
这消息立即将白羽一家人惊呆了,如果他的这条生活来源被卡断,一家人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白亨望望家里人的愁眉苦脸,轻松地拍拍白羽的肩头说:“老大,你来。”
“干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搞钱的方法。前几天你不是问我哪来的钱吗?”
白亨的诡秘神态,让白羽不由自主地跟出房外。“什么事还避着家里人?”
“咳,老大,等你干了一样避!”
“是犯法的事?”
“嘿嘿,他们就是想逼良为盗,逼良为娼,老子才不上当咧!”
“那……”
“卖血!”
“什么?”白羽惊赫地望望他苍白的脸,沉下脸说:“你不要命啦——”
白亨平静地说:“老大,我们家在这个社会,除了血库,到处都容不得!”
“这不行,卖血等于自杀。”
“老大,”白亨怆然泪下,“老实对你说,老娘也在卖血。我是发现她去血库才开始卖血的……”
白羽默默地仰望着天上想:“难道我也要去卖血?不卖,生活费从哪来?难道靠妈妈和弟弟的血来养活我?不,如其他们卖,不如我自己卖,轮流卖总比一个人卖强……”
他目睹着殷红的血一滴滴流走,心里空荡荡地,却很坦然——我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血的生路!他的脸色日渐苍白,头昏的现象时有发生,但他心中的火却愈烧愈旺……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一天又一天痛苦而平静的思考……
这天,白羽从血库里出来后,头晕沉沉的,这是他三个月内第二次卖血,血库的人说,因为他是o型血,才对他格外‘照顾’,让他三个月内卖了两次!他摸摸衣袋里的三十多元钱,心里变踏实了,上次卖血的钱已交给了妈妈做生活费,这次卖血的钱,多少可以‘自由’支配一下,于是他想到该给心馨买点什么了,再说,原稿纸也快用完了,盘算了一会,就从血库直接去了江汉路的中心百货公司。不想,在经过百货公司的穿衣镜前时,不由惊站住——自己在镜中是倒立的!他诧异地走拢去,故意对着镜子踢去一脚,却吓得倒退了一步,镜中人的足尖,差点踢中了自己的鼻尖!这是面什么镜子?哈哈镜也只能变形,但不能颠倒!他想了想,退后几步,以便看清别的人在镜中是怎么回事,不想愈看愈奇怪,镜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不是倾斜着,就是颠倒着,真正直立的极少。难道这面镜子会因角度的不同而变化?白羽在镜前左右远近,换了方位,看了又看,自己在镜中始终是倒立着。他想了想又去别的镜子前看了看,都是倒立着。“难道是我头昏了?眼花了?”便揉揉眼,又揉揉太阳穴,咬咬牙让自己镇静下来,再看,镜中的人们依然——“我和有些人为什么会倒立着呢?有些人却倾斜着呢?究竟是我们的人格已倒立和倾斜了呢?还是我们的人生权利已倒立或倾斜了呢?难道是我们的心灵已经倒立或倾斜?”——白羽愈看愈惶惑,又不甘心,索性走近镜前细看,一看吓了一跳!镜中人粗看都穿着衣服,仔细一看,不但一丝不挂,连心肝五脏也看得明明白白。自己人虽倒立着,但心肝五脏的位置却没有颠倒;那些倾斜的人,心肝五脏也倾斜着;而人形正立着的,心肝五脏却颠倒紊乱——这真是怪了,是什么将人的外表和心肝五脏弄得七颠八倒的?——白羽愈看愈糊涂,竟忘了去百货公司里面买东西……
※※※
冬夜,漫长而寒冷。
心馨躺在被子里,只感到忽冷忽热。那天是厂休,她是决心一个人回汉口找白羽长谈一次,以断绝两人关系的。在那段时间里,她和徐敬业的感情已更融洽了,关系也更明确了。同时,她已明确认识到,继续和白羽来往,将给自己的前途带来不利影响,于是,断绝和白羽关系的想法,就日复一日地在她的脑海里翻腾,但当她见到白羽时,他对她的真情真爱,又让她感到愧疚。就似被抛进了波涛汹涌的情感之海,沉沉浮浮,直到分手都难启齿,只好揣着徘徊和彷徨回到家里,连她母亲的嘘寒问暖也不想搭理。匆匆洗过就钻进了被子,却无法入睡,眼前的矛盾纷至沓来,又一个劲地悔恨,悔恨自己对他的同情,悔恨自己的幼稚,悔恨自己在情感冲动时干了傻事!她愈往深处想,愈感到惶惑,又自我解脱地想:“这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是他的家太穷了,我们根本没法在一起生活,如果我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事,让我们厂、我的家里知道,那……我将是一种什么结局?我的青春、我是前途、我的幸福,甚至会对我的家人带来危害……”于是,她又咬紧牙,埋怨自己见到白羽时的犹豫不决!恼恨自己的情感太脆弱,个性太软弱……她终于在矛盾的心态中睡着了,恍恍惚惚的,好象梦里的路,也是虚无缥缈、坎坷不平……
沉沉的寒夜终于过去。
当心馨被晨钟闹醒时,只感到寒气透骨,便在被子里捂了一会,看看时间不早,就一跃而起,匆匆穿上衣服,洗过口脸,刚推开门,又被一阵寒风吹转来,戴上围巾出门一看——银光闪烁,大雪纷飞。
“好冷啦——”她自言自语着,正准备走,发现门边多了一堆‘东西’,不由瞥了一眼!哎呀,她忘记了!每次她回来再去武昌上班,无论天晴、下雨、起风、下雪,白羽都会送她到江南锅炉厂门外。他家里穷得连一口闹钟也买不起,每到送她回厂的那天晚上,他都是一夜不睡地守着,怕耽误了她上班的时间,怕错过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不想她竟然忘了!忘了他会在这寒天冷冻、大雪纷飞的晚上守她一夜!
纷纷扬扬的雪,飘落在蹲在门边的白羽身上,袖起的双手,紧贴在腿弯处,枕住他低垂下的头,蜷曲的双腿和紧贴在墙上的背部,构成了他赖以支撑住身子的力点。飘落到他头上、肩上、手臂上和并拢膝盖上的雪,已将他变成了一具雪雕,一具充满了苦难的、情爱的雪雕……
蜷曲在寒雪里的雪雕,如雪崩一样,叩开了心馨已渐渐冰封的心扉,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抱住白羽哭起来,“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这大的雪,这冷的天,谁让你这么等啊——”
白羽醒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抱住她,一边帮她抹去眼泪一边说:“别哭,别哭,我刚刚做了个好梦,让你吵醒了!快走吧,免得迟到……”他撑开伞,将心馨搂进胁下……
刹时,寒雪消失了,心馨的思绪突然闪回到初秋的一天,俩人刚到龙王庙江边,突然风雨交加。
“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她感到冷,更偎紧他。
他撑开油布伞说:“我带了伞,就是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晚上有事?”
她犹疑地说:“没事。我怕下雨淋湿了衣服。”
“不要紧的。”
“轰——隆隆……”惊雷在十几公尺远的江面上炸响,霹雳的火光震人心魂。
“啊——”她惊叫着,将头脸藏进他怀里。
“哈哈哈……”他大笑着捧起她的脸问:“吓坏了?”
“哎呀,真把我吓死了,离的这么近!”她惊怵的眼中,还闪动着刚才的闪电惊雷。
“别怕,有我在一块,就是死,也一块去。”
她娇笑着将脸扎进他怀里,吮吸着她已熟悉,但已不能让她激动的气息。
正搂着她的白羽,感到她在微微颤抖,惊诧地捧起她的脸问:“你怎么哭啦?”他被她脸上的泪水感动了,搂紧她低声说:“别哭,心馨。别哭,心馨。只要看见你哭,我的心就象刀子在割!”
默默依偎在他怀里的心馨抬起头来说:“我们要是在这儿变成一对石人多好!”
“你说什么?”白羽审视着她,似乎从她温柔的眼中,和突然闪开的目光里,看出了她心底的矛盾和痛苦,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心馨,我会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不管将来怎么样,我的心都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