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指导员又问:“汪功乾,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哼,”杨指导员冷笑一声说:“他没文化,我看你才没文化!汪功乾,你回小组宣布,白羽担任你们小组的学习记录。嗯……你去将周天侢叫来!”
周天侢来后,杨指导员说:“周天侢,国庆节快到了,白羽就去你们宣鼓组写几个短剧出来,排练排练,在国庆节晚会上演出!”
白羽怯惧地说:“指导员,我……怕……”
杨指导员一笑说:“怕你就装文盲,是吧?汪功乾说你不识字,不可能学会识图开机床,一下把我都弄糊涂了,没文化的犯人怎么会分来加工队?白羽啦——思想改造不是一个怕字就能解决问题的!周天侢原来是黄石市委宣传部的,跟他去还可以相互学习学习!”
白羽知道躲不过去了,便说:“我没烟写不出来。”
杨指导员一笑说:“这好办!”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飞马牌的香烟,一撇两半递给白羽五包,“把剧本写好!”
白羽迟疑不接。
“拿去抽——把思想改造好,就算我没白给烟你抽!”
白羽接过烟心叹:“唉——我连犯的什么法,究竟干了什么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都没想明白,大概要让你失望了……”他当然明白,装文盲的事虽然被戳穿了,但已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一个装文盲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肯定是吓破了胆。
尽管‘黑四组’的事不了了之,但‘要进行大屠杀’的流言,搬迁到沙洋后却愈传愈厉害。由于有不少造反派头头,也被判反革命罪关进来,种种有造反派带武器来接应的消息,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当有几个现行反革命来找白羽‘交流’情况时,他早想好了说:“虽然我和你们不一定是同路人,但我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我也对你们谈谈我的观点,第一,我不相信目前会将我们集中起来用机枪扫的消息,我不但每天认真看报,还想方设法搞到《参考消息》看,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第二,沙洋地处江汉平原,上有荆州,下有武汉,前有汉江,后离山区较远,别说只监狱这点人,何况还不同心,就是全沙洋的劳改都动起来,也难成事。我劝你们不要乱来,不然,只会白丢了性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等死?”
白羽叹口气说:“唉……不动,不一定会死,但动是必死!”自此以后,虽然再也没人来找白羽谈过‘暴动’的事,但他仍看出了涌动的暗流,尤其在沙洋机械厂的围墙上开始安装电网时,又有人来说:“要装电网了……”白羽一笑说:“我们是从一监狱搬来的,不安装电网才是怪事!”一连两天,都有人来说逃跑的事……白羽摇摇头说:“要跑你们跑,我的病还没好彻底,跑不了。”话虽这么说,其实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认定他们是一群各怀鬼胎又怕死的人,不然,为什么要来拉我一个病人下水?难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竟突然在头脑中闪了出来……
仅过了两天,一晚上逃跑了七个现行反革命犯和四个刑事犯。十一个人中,除了西安公交大学的一名学生刘人亮逃走外,另外十人第二天就被抓回来,但灾难却降临到了白羽的头上……不久,一栋监号小院被清理出来后,一个包括白羽在内的,近六十人的‘学习班’住进了小院,不同的是,仅在白羽的床头贴着‘首恶必办’四个字,别人的床头全贴的‘胁从不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他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而稍加思考就明白,在关进学习班里有问题的囚犯中,惟独他一人是几进宫!他尽管不相信会发生用机枪扫的流言,却得出‘为了政治的需要,又要杀一批人!’的推断。“怎么办?”白羽一动不动地躺着,将手按在棉被里的《新佛教徒列传》上,“死我不怕,但好不容易躲过死亡,有了‘可以写出一切的希望了’,总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当替死鬼!将一切全说出来,为自己剖白?不,这些人都是咬住不松口的,我只要一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真的是百口莫辩了……怎么办?怎样才能既让自己躲过这一劫,又不让他们在即将开始的‘运动’中被杀……”白羽在学习班里,好象从未理会贴在头顶的‘首恶必办’四个字,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洗过口脸,就趴在桌上看《选集》,除了吃饭,睡午觉,他一句话也不说,包扩学习发言。他认定了‘闭口如金’的哲言,看《选集》直到晚上十二点。这对于一个曾写小说‘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罪犯’来说,你只能说他‘认罪服法’,表现好,按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的观点,他已经谋定——不动声色地进行政策斗争。一晃十天,那天干部突然将逃跑了一天,关在禁闭室的饶家安提来了学习班,白羽一怔,饶家安逃跑前,对他说过。果然,新上任的管教股股长,现负责管理学习班的苏股长一来,学习班的囚犯就围成一圈,叫饶家安站到中间交待问题。饶家安在交待了逃跑的经过后,矛头直指白羽说:“我逃跑前对‘大相’说过。”(‘大相’是四组囚犯给白羽取的绰号,意思是说他以有病为幌子,吃饭睡觉不干事。)饶家安一来,白羽就想好了,马上站起来说:“饶家安,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过你要跑的事?”
不等他往下说,积极改造的囚犯都吼起来:“坐下!你老实点——”
白羽恨恨地望了饶家安一眼,坐下就翻开了《选集》……
苏股长瞥了白羽一眼,这些天,他不止一次听过积极改造囚犯的汇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白羽从早到晚专心学习毛主席著作,一句话都不说。于是,管教股经过研究,决定将饶家安提出来触动他一下,原以为他会默认或畏缩的,不料他竟跳了起来,想了想问:“白羽,饶家安承认他逃跑跟你说过,你又没跑,为什么不承认?”
如果将苏股长的问话和白羽铺头‘首恶必办’四个字联系一想,其潜台词已是明明白白。
白羽马上说:“报告苏股长,不是我不承认,是他从未对我说过逃跑的事。”
苏股长掉头问:“饶家安,你对白羽说过逃跑的事没有?”
“我说过的。”
苏股长凝望着白羽说:“白羽,你听清楚了吗?”
“报告苏股长,他说他对我说过,我说我没听他对我说过,这是扯不清的。这样,让饶家安将原话,在什么地方说的再说说,提醒我一下。”
苏股长点了点头说:“饶家安,你就按他要求的说说,让他口服心服。”
饶家安连连点头说:“我是逃跑前两天到你车床边说的,‘大相,我要走了。’你在车螺钉,头也没抬的说:‘祝你一帆风顺。’是不是有这事?”
白羽忙说:“有这个事,但……”
“但什么?”苏股长立即厉声说:“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他逃跑的事吗?”
白羽毫不退让地说:“请让我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明白,如果不让我说,我就一句也不说了。”
苏股长想了一会说:“好,你说吧!”
白羽站起来平静地说:“今天这屋里的犯人都知道,加工二队曾挑选十几个犯人,去远安搬运木料,据说有饶家安。他到我车床边时,我正在车100x20的螺钉,谁都知道,车这种螺钉一手握手柄,一手握摇手柄,得全神贯住,稍一分心就会撞到卡盘,他对我说他要走了,我就以为他要去远安搬运木料,就随口说了一句,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他逃跑的事扯到一块!”
苏股长默默望了白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温声说:“好,你坐下吧!”
白羽坐下又看起了《选集》,但心里却高兴地想:“好,赢了一局!”
他恐怕成为众矢之的担心,已让饶家安的指证化解了。仅过了两天,苏股长就将白羽叫去了学习班的办公室……
湖北省第一监狱管教股的股长李诚,可能因为将‘黑四组’树为‘标兵组’的事调走了,接替他的是苏股长。白羽一看他穿在身上的旧军装和讲话的山东口音,就估计他是南下的转业军人,在监狱管理犯人的干部,是不如在公安部门审理犯人的干部心思缜密的,白羽一进办公室就决定‘忆苦思甜’,并很快将苏股长导入他声泪俱下的回忆中——武汉解放前夕,失踪半年多的父亲,一天晚上和两个戴着‘盒子炮’的便衣叔叔将两捆白皮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几盒毛主席戴着八角帽的瓷像章塞到床下……年仅九岁的他,摇着彩旗欢迎解放军进武汉……驻进他那栋房里的解放军,看见他手心的瓷像章后,高兴地抱起他,还每天给他家送饭菜、面条……翻了身的一家人,从汉阳一间黑房里搬到汉口……白羽的回忆,都是亲身的经历,既翔实又富有感染力,不但让苏股长记起了昔日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他的情景,也被感动了。但苏股长不知道,白羽声情并茂的脸下,是一颗已被淬硬的心,他在利用苏股长还保留着的,纯朴的感情,来逃出这个随时有可能将他罩在覆盆之下的‘学习班’……
苏股长和他谈话后的第三天,铺头上贴着‘首恶必办’四个字的白羽,第一个挟着行李走出了铁门紧闭的‘学习班’。当铁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他仰首向天心语:“又放虎归山了……”他一听,喇叭中正在播放《社会主义好》这首歌曲,不由深叹一口气想:“唉——唱得多么好听,可我却经常要为不被杀而绞尽脑汁……”
白羽刚回加工二队,马上展开了‘进攻’,与在学习班判若两人,不但学习时积极发言,将一切检举揭发的‘功劳’全都拉到自己头上,向一切反改造分子作斗争,一时间把加工二队的宣传鼓动,搞得有声有色……一天上夜班,他刚走到水塘的厕所边,两条人影逼近,他平静地一笑说:“别干蠢事,再让我活几个月,你们就明白了。”
两条人影和白羽对望着,终于转过了身……
在这年全监狱的年终总结大会上,白羽因为积极改造受到了表扬,也是他在十年牢狱生活里惟独的一次表扬,为进出‘学习班’打了一个较好的句号后,就开始了龟缩,既不检举揭发,再也不向反改造分子作斗争,又‘专心致志’地学起《选集》来……白羽在全监狱已造足了舆论,谁都知道,他是因为‘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来坐的牢,只要一动他,就会要了‘党的政策’的命。于是,这场在监狱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反革命暴动加逃跑案’仅以严家志因组织逃跑而加刑两年,汪功乾关了几个月的禁闭,和十几个现行反革命,分开调到其他劳改队而告终……那位被白羽声泪俱下的回忆感动的苏股长,则调去了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大概是让他去了解了解‘科班’出身的‘罪犯’,是怎么成长的。也就在这个案件不了了之后几个月,‘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一张张布告上,密密麻麻地最少有五六十个被枪毙的‘现行反革命’。由此可见,一年前就在监狱里流传的‘大屠杀’,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一打三反’过后,白羽从加工二队调去了副业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