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从三娃说起
引弟后来找的这个对象叫三娃,不是自己谈的,是于先生一手包办的。
论面貌论文化三娃都配不上引弟。引弟因为过去谈的两个对象都没能过成,有些人就在背后瞎议论,说于先生家是个女婿培训班。这话也传到了引弟和于先生的耳朵里,引弟心里很委屈很不是滋味,于先生感到很没面子很生气。于先生一生为人耿直,当了几十年村干部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从没让人在背后指手画脚说长道短,没有想到引弟的婚姻竟让他如此伤脑筋。他对引弟说,以后不管是自己找对象还是别人介绍的,必须由他来做主,再不能让人在背后喷唾沫星子了!
其实一些人议论归议论,人们都知道引弟是个好姑娘,温柔、贤慧、朴实,知书达理又孝敬老人。虽然个子低了一点,但娇娇小小的身材,总是给人一种亲和感。要不是于先生宁拦着留在他身边,论文才,考大学要比聂小民还在上。因此追求引弟的人仍然不少,但谈了两个于先生都不同意。引弟也怕自己谈的对象以后再出问题,别人笑话是一方面,于先生年纪大了,要是再气出病来,她可真对不住两位老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主意,对于先生和她妈说,只要爸妈眼里能看得过去的人,我就没意见,同谁过我都不会惹你们生气,你们就看着定吧。于先生最后就看中了三娃。
在农村,叫三娃这个名字的人很多,也没啥讲究,只是根据在兄弟姊妹中的排行来称呼,排行老二就叫二娃,排行老三就叫三娃,只是一种习惯的叫法,是个小名,很普遍。除了小名当然还有学名。你若在村里找一个叫三娃的人,只说小名不报学名,人们会问你找哪个三娃?因为在一个村里叫三娃的人能找出三五个。但于先生看中的这个三娃就一个小名,只叫三娃,是小名也是学名。
三娃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啥文化。三娃自幼不爱上学,上到小学五年级时经常逃学,说啥也不去上了。三娃的父母把上学也看得不重要,说不上就不上了,看你也不是喝墨水的料,就在村里劳动吧。三娃从十五岁起就跟着父母在生产队干活,什么农活都拿得下,成了当地有名的庄稼把式。三娃人实在,能吃苦,干活不惜力,农业学大塞时经常评为青年标兵和劳动模范,后来还当上了生产小组长。当组长就要给人记工,记工时有多好字三娃都不会写,特别是象犁、耧、耙、耱这些叫起来容易写起来很难写的农具名他一个也写不来,写不来就画一种相似的图形来代替,画也画不象,创造出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甲骨文”。有人看着三娃的记工本转弯抹角地说:“大组长是念了一个月书,逃了二十九天学,那一月还是个小月。”农历大月是三十天,小月是二十九天,说逃了二十九天学,意思是说三娃等于没有上过学。三娃倒也挺会答对,笑着回敬对方:“可惜了你那一肚子文化,同我一样抓把,屈才喽!”说着继续画他的“甲骨文”。当然,比起于先生,三娃还是多识几个字。
于先生看中的是三娃人实在,能吃苦,又是个好庄稼把式。还有一点让于先生也很高兴――三娃也姓于。他对引弟说,这才是真正的好苗苗,连姓都不用改,干脆能行!你们谈谈吧。
三娃在通过了于先生这一关后,于先生让引弟同三娃谈。三娃对引弟说:“我没文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以后你当家,我干活,我听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三娃比引弟小三岁,引弟象大姐姐关爱小弟弟那样对三娃说:“一家人过日子,谁也别嫌弃谁,你没文化我不怪你,只求以后能孝敬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惹人笑话我就知足了。父母年龄大了,我不想看他们再生气。”三娃说我听你的。三娃就同引弟结了婚。
三娃同引弟结婚的这一年,农村刚刚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农民刚迈上了致富路,农村经济还很萧条,大部分人的家庭都还很困难。于先生因为家中人口少,又勤劳节俭,相比之下,算是村里的富户。他在自家小院的南头盖起了两间牛舍,买来了一头大黄牛,又添置了一套新农具。有了责任田,他要好好伺弄土地。他对三娃说:“现在政府号召农民发家致富,地是刮金板,好好干几年,把北房挑了给你盖新的!”三娃说:“好好干几年,要盖咱就盖二层!”于先生听了就很高兴,就夸三娃有心气,是个创光景手。
第二年,于先生接连得了两件大喜事。先是引弟生了个白胖小子,他终于抱上了小孙孙;接着那头大黄牛又下了个小牛犊,“哞哞”叫着在圈里活蹦乱跳。于先生喜得眉毛鼻子都在笑。他给小孙孙起了个名字叫乐乐,说乐乐叫着喜气。他还自己编了一副对联,用白粉笔写在小院南头的牛舍门上。
上联是:人娃四月初九生
下联是:牛娃四月十五生
横批:两个娃娃
人逢喜事精神爽。于先生自不当干部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义务清扫大街,大街扫得比以往更光亮了,过往行人也顿觉一爽,人们都说,比新媳妇炕还干净。
那时村里有牲口的人不多,有的人是买不起,有的人能买起但不愿种地,就外出打工或做生意,一部分人就把地交给于先生种,于先生同三娃,两个人加上一头大黄牛,一天能挣三十元钱,在那时就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于先生估摸着,用不了几年就能盖起一座好北房。但于先生没有想到,还没等他把北房盖起来,别人的小楼房就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
七从村里的变化说起
五年以后,在外做生意的那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钱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有了钱就通过盖新房来显示,就互相攀比,小楼房盖的富丽堂皇,美观大方,一家赛一家。那样式于先生连见都没见过。他每天大清早扫完了大街,都要围着人家的小楼房转上几转。他问人家一栋小楼房得花多少钱,人家给他竖起两个手指头。他以为两个手指头代表两万元,以为人家同他开玩笑,就估摸着说,怕得三个两万吧?人家笑着对他说:“得二十万元,老支书,六万元还不够买这辆小车的钱呢!”说着指了指屁股后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于先生就再也不作声了。在于先生眼里,六万元就已经是一个很惹眼的数目了,一栋楼房带买小车下来要花几十万元,这在过去吃大锅饭的时候,除了抢银行谁能挣来这么多的钱?于先生心里感到怪怪的。
又过了几年以后,村里有钱的人越来越多,盖小二楼的人已经很普遍了。摩托车就象过去的自行车一样,青年人骑着一路兜风满世界跑。但后来这几年里,于先生就象坐上了滑梯,一路下滑。找他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种地都使用起新型的播种机和收割机,又快又方便又省事。于先生的大黄牛除了给自己和少数几家有小块地的人耕作外,基本上没人用了。他同三娃赶着大黄牛在地里耕作时,骑着摩托车路过的小青年就感到很稀奇,有的说:“这儿还有两个原始人,赶着老牛修地球。”有的说:“听说现在大农场里一个人能种百十亩地,全部是机械化,坐在家里用遥控操作。”听着小青们的议论,于先生的心里就咯噔咯噔,他开始感觉到,大黄牛的时代过去了……
八从卖掉大黄牛说起
于先生后来把大黄牛卖了,卖给了县城一家屠宰场。卖掉大黄牛是引弟的主意。
当时于先生的槽头已经拴着三头大黄牛,个个膘肥体壮。于先生虽然舍不得卖,但就连他自己种地也开始使用机械耕种,大黄牛活计太少,不买还得白吃草料,也就只能忍心卖掉。不过他最后还是给自己留下来一头,他说有些小块地机器转不开,用大黄牛耕作起来方便。引弟知道他是舍不开大黄牛,就留下来一头闲养着。
卖掉了大黄牛,三娃在家里没事干,就要到外面去打工。三娃没文化,又没技术,要去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三娃长这么大从未出过门,引弟不放心,就吩咐三娃说,工地上的活很累人,也有危险,要三娃自己多操点心,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说要是干不了就回家来,找点别的事儿干,千万别让人有个啥闪失。
小乐乐已经十岁了,缠着不让三娃走。引弟就哄着小乐乐,说爸爸回来在外面给你买好多好多小玩具,有小汽车,还有小飞机,嗡嗡响着,可好玩呼。乐乐就咧着小嘴巴笑了。
三娃走后,刘喜来从外面回来了,开着小车回来的。十年了,他经过一番打拼,站稳了脚根,在南方一座大城市开办了自己的公司,据说资产近亿元。十年来,他一直想念着家乡,回来后看了许多朋友和乡亲们。但他没有去见引弟和于先生。当初生意赔了,他没脸回来见他们,现在自己发了,他又怕面对面见着让他们受刺激。他知道引弟的自尊心也很强。他走后直接找到了三娃打工的地方,把三娃带走了。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学着搞管理,每月给开好几千元的工资。他后来给引弟来了封信,说三娃在他身边有他照顾,让引弟放心,在家里照顾好两个老人和孩子。信中留有公司的电话,说家里有什么事让引弟随时同三娃联系。
于先生年龄大了,引弟不让他再操心了。他除了每天早上默默地扫大街,就伴着他留下的那头大黄牛,在牛舍一呆就是大半晌。还自言自语同牛说话:“毛主席说,牛,这是农民的宝贝。”于先生的话让一位串门的中年妇女听见了,就对引弟说:“你听大伯在说啥?毛主席好像没有说过牛是农民的宝贝的话。我记得咱们上小学时,好象学过一条毛主席语录,说的是‘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虽然他们脚上有牛屎……’这样的话。”引弟笑着说:“毛主席语录多了,咱们才学了几条?大概是他当干部时学的,他说的可能不是原话,是毛主席话中的意思。你不知道,大伯一生同土地和大黄牛有感情,他留恋大黄牛。”说着又指着牛舍,压低了声音:“这不,专门留了一头闲养着,也省得让大伯孤单。”
有时,于先生好像悟出点什么,会突然向引弟问道:“你恨爸爸么?”
引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笑着给他说些宽心安慰的话。引弟不想让他扫大街了,说要扫让她去扫。于先生不,于先生非坚持要自己扫,他说他自己扫了心里踏实。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于先生每天早上都坚持扫大街,除了刮风下雨天,从未间断过一天,整整扫了十三年。
一天早上,于先生象往常一样去扫大街,可刚出了家门,身子一晃,人便倒在了路上。突发脑梗,于先生被送往医院,当时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待他苏醒后,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已失去了知觉,成了严重的半身不遂。他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给人们扫大街了。
这种病是慢性病,在医院治疗了一段后,医生建议回到家中配合锻炼慢慢疗养。当了二十五年干部,扫了十三年大街,于先生把他的全部精力和心血都献给了这个村子和土地。人们心里都记着他,全村人都在关心着他的病情,天天有人上门来看望。
于先生不能说话,只有一条胳膊能慢慢地移动,就用一种手势同大家交谈。他用手艰难地朝大门的方向指了指,人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引弟对大家说:“我爸心里惦记着扫大街呢。”大家告诉他,说有好几个人抢着要尽义务,已经接替了他的班,轮流清扫,让他尽管放心。他又用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乐乐的照片,引弟说:“我爸心里想着乐乐,让乐乐好好念书学文化,争取以后考大学。”引弟说着眼圈就红了。最后,于先生又指了指守在他身边的引弟,两眼和面部浮出一种悲沉的歉意。
只有引弟心里明白,这是于先生在当着众人的面向她道歉。意思是说他对不住引弟,让引弟跟着他受委屈了。引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怕于先生看见了,赶忙转过身子,走向屋门口。
人们不明白于先生最后的手势和引弟的心情,又不好当着于先生的面劝引弟,就给于先生说着一些宽慰的话。
引弟一个人躲进了牛舍内,她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她哭出来于先生会更难受。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任凭奔涌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大黄牛好象理解了主人的心情,竖起两只大耳朵,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扬起脖子,“哞”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