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句话时,明允枕在脑后的双手翻上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这样一种自制的黑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你胸中藏着很多东西,能自成万种邱壑。你看似文静,书生气十足,其实生性倔犟坚强,你对未知领域有着无限的激情。从这一点上看,你和文嘉姐正是同一类人。在你的心灵中装着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你可以将你的热情赐予未知的宇宙、银河、星辰,你的热情也可以小到去宠爱一个绝妙的数列,微积分,或是迷恋一朵鲜花开花时的花序。我知道你也爱我,但你对我的爱,是一种对于自然界中自然存在的和谐之美的爱。你之爱我,并不多于你爱斐波那契数列和黄金分割。’”
“‘而我却不一样。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样存在。左手是戏,右手是你。如果上帝让我割舍其中之一,我宁可断去左腕,也会用我剩下的生命来拥有你!’”
说至此处,柏然的眼中亦垂下泪来。
“‘之后的经过就不细说了吧。’明允这样说道:‘后来我与你在十八梯的茶铺中重逢,你带我回家,我曾经大喜过望,但稍后就重新陷入绝望与恐惧之中。哥,你有文嘉姐了,这是件喜事,也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是害怕,仍是失望,又对自己的害怕与失望感到追悔。更令我绝望的是,我想如今我的脸变得如此难看了呵,如果摘下面具,你将面对着一张你绝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脸。对于你来说,苏明允,这个曾经因为自然之美而成为苏柏然心目中的悦目的美好存在的物事已经死去了,我在你广阔心中曾经拥有过的几分之一也不再能拥有了。我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于是只能用一张面具以及一双冷漠的眼神来隔绝这一切。我不是恨你,我无法做到恨你,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制造出这样一种假像。对于我来说,假像,大概是远比真相更令人安慰的吧。’”
“明允很长很长地舒了一口气,‘但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继续装下去了。哥,你现在又是这么孤独的一个人了,文嘉姐也不在了,我再不能用这种自我保护的恨的假面来继续刺痛你。我在假像里生活太久了,累了,而且我想,我想万一在你的心目中不止是一个数列那么简单呢?万一……’他微带一点羞涩地说道:‘我毕竟是你弟弟呵!’”
“就在那一瞬间,眼泪如决堤一般从我眼里滚滚而下。我心痛如绞,既绝望又充满希望,既感激又充满恨意。明允突如其来的原谅与文嘉的死如两股汹涌的潮水向我奔袭而来,一时之间,我泪流满面,所有想挣扎着喊出的语句都在喉咙里被哽咽被阻断。我哭得蜷缩起来,痛觉将我绞成了无数碎片。这是一场昏天黑地的痛哭,唯有1930年当我踯躅于黄浦江畔的那个冬日夜晚方可相提并论。明允并不阻止我,放任我蜷缩在沙发上像一个婴儿般嚎啕大哭。许久之后待我精疲力竭,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趴在我背后将我的脖子轻轻圈住。”
“我不哭了。从明允手臂上传来的温暖令我闭上了双眼,天与地在我阖上的眼皮之内轻柔晃动,我不时抽泣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明允的床上,脸上的泪痕已被他细心地擦拭过。房间里温暖如春,一床薄被簇拥着我和他。明允蜷缩着,躺在我的身边,头抵着我的胸口,睡得十分安详。许多许多年以前,他时常像这样以一种小狗般的姿势与我相拥而眠。如今我醒来,满含对上天的感激,充满爱意地望着明允熟睡的面庞。他并没有把面具戴上,那张曾经俊秀的脸庞伤痕累累,每一道都是我的弟弟辛酸往日的象征。我望着他,内心满溢着幸福与疼惜。他那么丑,但在我眼里却是不可替代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