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一动,从病房里窜出一个护士,边走边拉口罩边朝着人满为患的走廊喊话。
谁是三床的家属?姓菌的,有姓菌的家属吗?
她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也不朝人堆里看,径直走向护士站,脚不点地,自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把人群一分为二。博盛迎着她奔了上去。
我,我是。
家里人?
老公。
怎么照顾孕妇的?快四个月了知道吗?应该知道的吧。快做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粗心大意的!孕妇中午没吃饭知道吗?这要是晕在大马路上,大的小的都没了!
这个头发高高扎起的女护士待确认完身份后立刻凶神恶煞地朝博盛吐唾沫。她的眉毛聚在一起,鼻尖指着博盛,宣判大会就此开始:打到陈世美!打到陈世美!
话音一顿,博盛瞅准机会插了一句。
到底什么原因呢?
低血糖。
现在呢?现在怎么样?
女孩子一翻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笔锋刷刷的在一张什么单子上猛扫,啪得敲了个章丢给博盛。
去交钱吧,还要观察两天。
小孩呢?
现在想起来啦,让你饿一顿试试!自己的老婆,看好了!
说完再不理会他,背过身,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一个铁皮的厚厚的文件柜里。博盛摒住了口鼻,任由体内的真气游走。爸爸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先办手续吧。博盛依旧楞楞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段被拦腰截断的树桩。好半天,他偏了偏脸,凑上来贴着他爹的脸,对面那衰老晦暗的面孔正合此刻的心境。老王觉得被强光照着,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我们已经结婚了,听清了吗?
听清了。
这件事没什么商量的。
晓得了。
听罢,博盛手里攥着住院单一路飞跑,在楼梯的坡道那边越变越矮。老王舒了口气,回头看,淑华坐在椅子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盒饭。她双手捧着碗,一口接一口不停顿地咽着米饭,仿佛知道再吃不到这么坚硬粗糙的饭了。
别光吃饭啊,来,吃点菜,我还买了包豆浆。慢慢的。
淑华没有听见,她感觉自己坐在一口钟里。外面人来人往。护士,医生,快来,呻吟,叫喊,哭泣,悉悉嗦嗦地交谈,此起彼伏聚集在一起汇成一股嗡嗡的声音。一排椅子上,不断的有人站起来又坐下,从左走到右,再从右到左变换着队形,仿佛池塘里一群饿着肚子的鱼。那些鱼游过来,把淑华围在中间,当她是一块面包似的撕咬啃噬着她。
吵什么!淑华甩头看,并没有人要和她说话。倒是斜对面一张病床上,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皱巴巴的老妇人睁着无神的眼睛朝她喘着粗气。吊瓶从挂钩上垂下,滴答滴答。那有用吗,她怀疑,怕不行了。每过一秒,她都觉得对方的气息微弱一分。妇人的嘴巴张着,露出一个硕大的黑洞。没人替她叫医生吗,她儿子呢,丢下她不管了吗,就让她一个人躺在这里等死?没良心的家伙!
淑华的眼睛潮了,像雨水浸润的池塘。
医院里据说是不能用手机的,怕干扰什么的。是的,据说。另外的据说还有不能吸烟和吐痰,都是烟圈似的规定,没人真的以为能牢牢地抓住它们。博盛排着付费的队,看着一个白大褂和另一个白大褂倚靠在残疾人便道的栏杆上吸烟。有这么多的口是心非的规矩啊,人人都好像这些当着病人家属吸烟的医生一样做着逾矩的事情而不知愧疚。那有什么要顾忌的呢?博盛的心中升起一个太阳般的念头,它自己决定什么时候下山,而不被其他东西所左右。没什么大不了的,和他们一样,首先被冒犯了吸烟的自由,迫不得已才违规的。如今是当妈的不把我当儿子看,欺负了我的老婆孩子,那还客气什么?长长地队伍老是不动,他不耐烦地站出来,大喝一声,怎么这么慢啊!门外,吸烟的医生都听到了,朝他看看,又别过脸去继续谈笑起来。
迷糊的时候,菌子觉得有人摸她的脸。不是妈妈的手,粗糙的,树皮一样的手;也不是博盛的,温柔而有力。那个指甲尖顺着额头朝下滑动,流着汗爬过了高高的鼻尖紧接着一个俯冲到了嘴唇,柔软的好像一片湿地,只有些细细的羊肠小道可以通行。然后,又是一个加速降落到了平原上。接下来,路有些颠簸,一道道的田埂,那些突出的骨头。突然,豁然开朗,丘陵上隆起平缓的山头。手指停住了,小菌觉得有好一会,它在考虑下一步去哪里。猛然间一把铁锹照着最松软的泥土钻下去,搅得五脏六腑都翻了起来。
别动,扎个针。
菌子睁开眼,有个马尾辫的护士带着口罩威严地说话。身边,一条冰凉的输液管贴着她。哦,还好,菌子的胸脯心电图似的起伏,不是博盛的妈。护士抬手看了看表,转身要走。菌子赶忙叫住了她。
我家……嗯,一个男的,大概三十上下,姓王的,来看我吗?
哦,你老公是吧?
是啊,再外面吗?
不在。
呃……
办手续去了。你还要在这里住两天。
这么严重?孩子没问题吧。
再不吃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