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不作声,舔了舔嘴唇。护士又重新来了一遍,捏橡皮管子,看了看表。
外面还有两个年纪大的,要不要叫他们?
不用了。
门关上后,菌子打量了下这间三四十个平方的房间。溜着墙壁,四面都放着病床,脚对脚的各有八张,另有两张横着放在贴门的入口处,好像一对看门的岗哨。房间里,每个床都躺着肚子圆滚滚的孕妇。有的还在床边另支起一张躺椅给家属陪夜。夜深了,鼾声好像田野的蛙,高低起伏地叫着。
菌子觉得新鲜。这么多大肚子一字排开,岔开腿,歪着脑袋流口水。那些肚子被小心的安放在床的一角,用被子或者手盖着。蛮腰细腿统统的不见了,菌子觉得眼前是一群臃肿的非洲母狮躺在草原上看护着小狮。一定曾有人爱把成套的化妆品涂在脸上吧,也一定有人曾喜欢穿紧身的连体内衣,大多数人也有过把高跟鞋踩在脚下的时候,都不重要了。现在,心甘情愿的把华服褪下,把脂粉擦掉,赤着脚躺在铁床上住集体宿舍。一群傻子!
不由自主,菌子也学着样子侧过身,把手搭在肚子上。已经有了点小小的隆起,菌子不敢按,只是顺着肚脐反向的摸。皮肤还是紧实的,不过肉似乎有点松。书上写过,这个月份的宝宝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只鹅蛋。多少克来着?不记得了,反正是很小很小。那我岂不是白毛浮绿水的鹅妈妈?菌子笑了。
墙上没有窗户,应该是在住院部的中间的位置,菌子猜。小时候,也因为急性的阑尾炎住过院,就那么一次。县城的医院,过了八点就只有实习的医生看着。她记得自己被妈妈抱着坐在长长的凳子上,爸爸一路揪着那倒霉的小医生的衣领,让他去找人。那会儿真是疼得马上死了的心都有,满嘴里叫着妈妈救命。于是,妈妈就抱起来,搂住,紧贴着胸口,唱歌说故事,这个窗口跳到那个窗口指着外面的田野里那些点点幽光给她看。
沉死了,手都要断了。
有一次,看见菌子晚饭的时候光吃素的,荤菜米饭一丁点也不碰,巧珍笑着提起来。
八九岁的时候就那么高那么重,还怎么减得下来?省省吧,瞎作践身体!
小菌根本想象不出八九岁的孩子有多重,一筐鹅蛋吗?
呼吸声连绵不绝,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好梦。突然,什么人低声的哼了一下。菌子翻了个身,只见黑暗中左面靠门的床上一个女人去拍睡在身边躺椅上的男人。对方啊的手脚一张,从某个美梦中惊醒。
怎么了?又抽筋了。
女人紧咬着牙关,面露痛苦的表情,一只手支着身体,另一只手去按右脚。
你别动,躺下,我来。
男人蜷着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另一条腿站在地上,两手托着她的脚底板,像是在揉搓。夜暗,朦胧中,小菌看不清楚。只听得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那女人打起了呼噜。听到这大煞风景的小夜曲菌子简直要笑出来。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起码应该说一句差不多了,你也睡吧。看把男人累得,衣服都贴在后脊梁上。菌子替他不平。可是,对方显然一点也没往心里去,他好像是舒了口气把被子给女人又捻了捻,立刻躺回椅子。只消片刻,两个人就在相临的音阶上一同呼了起来。
菌子心里升起奇异的感动,倒是我做作了,她想。那规律的气息像是酒精麻醉了她的眼。
微弱的,有卡擦卡擦的声音,像是挂钟还在那儿一个人跑得欢。菌子做了最后的抵抗,想看一眼钟点就睡。正在那会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先是风溜进来,吹在脚面上有点凉。不知道被子上一次盖得是谁,小菌把脚整个的露在外面。紧跟着,一条人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蹒跚的脚步让这个人影显得很滑稽,像是一脚踩进了泥潭里。手里拿着什么?这个身手迟钝的闯入者弓起身体朝每一张病床张望。怕是找人呢?菌子忽然想起来那人怕是博盛吧。于是,她撑起身体向对方招手。
这边,这边,博盛,哎!
小王听到偌大的房间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有什么人压低了嗓子叫他,回头看一片黯淡,只好试探着朝前走。
菌?是你吗?
是,这里。小心,手里是什么?
躺椅。
哪儿来的?
租的,一夜六块,押金三百。
租它干嘛,回去睡就是了。
有什么关系!
又没被子,怎么睡?
空床上那么多被子拖一床就是了。
他们回去了?
恩。躺下吧。
菌子穿着白底蓝斜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像是披着一块床单。有一小会儿,她觉得不大好意思,胸罩都脱掉了,肌肉仿佛是河中的水,只顾顺着骨架的方向肆意流淌。博盛并没有提起,他只是把枕头放平,把被子替她盖好。接着,嘎的一声,那张垂死的躺椅被拉开放在菌子的床边。满身的铁锈,靠垫的地方还掉了好几块竹片。博盛一坐下去,便是一声怪异的尖叫,有孕妇开始翻身,他只好僵坐在椅子上等房间重归平静。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博盛发现正对面的墙上挂的都是些漂亮宝宝的照片并一些优生的资讯。他觉得好笑,整个房间据护士说都是些需要特殊护理的孕妇,这些东西于她们简直是庙里的佛像。这些女人天天念的无非是母子平安,优生云云都是极乐世界的幻想,留给来生享用吧。一牵嘴角,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椅子照旧发出了怪声,不过这次还好。等把手脚都安顿好了,博盛扭头去看斜上方的菌子。暗夜中,那双星星般的眸子星星似的一直看着他。
菌子想说些什么,她的左手搭在小腹上,觉得那里暖暖的,孩子安静地睡了。右手伸出来去握博盛的手,也是热的。于是,心头也热了,白天发生的种种都存在心上。博盛赶紧闭上眼睛,侧过脸去,菌子的眼睛里汪着一湖水。他不想听哭声,也见不得流泪,这是干什么!不是牵着手陪在身边吗,哪儿来的这么多哭哭啼啼。他快跑着躲开了妈妈的泪,怎么到了这里还是漏水的龙头?
菌子被无边的黑色包围,看不出起伏的但也庄重典雅的颜色。周围这么多不同的三围尺寸年薪职位的人都聚在一起过一种日子,菌子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于是,她也闭上眼睛。
没事,睡吧,有我呢。
谁在说话?小菌没听清也不想问。她飘飘然在梦中飞,无比轻盈,手里握着一枚蛋。
博盛这一夜也睡得塌实,小菌躺在他身上,皱着皮肤的婴儿躺在小菌身上,被压得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