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传来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虚张声势地一路开来仿佛火车到站。更早的时候,护士们便在病房里进出,给这人抽个血或是给那个服药片。趁着厕所还有空位,有人便会提前起床,老公扶着老婆慢慢地搀进去,插起门来笃定地尿。门外,以尿急的程度不同,各有人做出穿衣提鞋的不同的动作,心照不宣地排好接下来上厕所的队伍。直到最后,病房的门被咣当地推开,有带着白帽,棉毛衫外面另罩一件白色短袖工作服的阿姨进门嚷嚷:开饭了,开饭了,稀粥和馒头鸡蛋,加菜是油条,三毛一根,忌口的不要买啊!病房里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而此时,窗外的太阳才刚刚伸个懒腰。
菌子也已经穿戴整齐。她盘着一条腿坐在床上,看着博盛举着吃空的一个泡面碗挤在一堆老公中间给她盛稀饭。然后,她泰然地接过来,呼噜呼噜地吃了,又泰然地把碗递还给他说,吃不完,你干掉吧。不用,对方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真不是客套话。在什么声音都还没响起的时候,博盛的肚子就叫他起床了。昨天的盒饭留在了昨天。于是,他冲进薄薄的雾气去超市买了一碗杯面。店员见怪不怪那种早上五点冲进来的面有菜色的杯面一族。大抵,成箱成箱的买的话,多半是一个开刀的孩子在住院,父母一起过来陪;要是,只在吃饭的时节跑进来买一碗,且很快便不再看到的话,情况则正好相反。
热的水浇在面上,放进微波炉里一转,顿时小小的铺子弥漫着香料味。分不清是鲜是咸,只是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按在长条的桌子上,什么感觉都钝化了,除了饿。微波炉的指针走得拖拖拉拉,好像没吃饱一样。博盛想到了昨天那个饿着肚子的小孩,蜷缩着趴在娘胎里,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掏出了手机给老王发消息,小菌今天出院,我送她回去住几天。
住几天,怎么个住法?她住,还是你们俩一块儿住?几时回来?
老王心里在问,但没回消息。他只是按掉了屏幕把手机放进兜里。那些想说的话被当作田里的杂草一样被连根拔掉。太阳照进屋子,连灰尘都仿佛上了妆,就像菌子脸上那种金色的粉。那天,他说漏了嘴,对淑华说到儿媳妇气色真好,老婆立刻摆了个脸色给他,那是涂上去的,没见过世面!此刻,他环顾房间,那是儿媳妇摸过的门把手,那是儿媳妇坐过的沙发,那边是儿媳妇晕倒的地砖。常见的摆设似乎有了新的蓬勃的生命,处处透着百废待兴的苍凉。他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扫帚接触到地面破裂的釉面,他想不知道孙子在儿媳妇摔到的那一刻有没有觉得天旋地转?说到底,一个娃娃呀,和隔壁的老林家的外孙还有自己兄弟家的小孙女一样的娃娃。长着街上看到的圆圆的脑袋,垂着超市里见过的两片肥肥的腮帮子,挺着公园里跑着的鼓出的肚子,正欢蹦乱跳地朝他扑来。爷爷,爷爷!多带劲!比多少个涨停板都带劲!该把家具换一下了,老王突然想到,那些有棱角的玻璃桌子会磕破孩子的额头,还有地上冰冷的地砖,摔倒了可不得了啊。
这就是青藏高……原……
这一嗓子粗壮而回转好像一列轰鸣的战斗机从空中俯冲下来。但是,淑华睡在床上并没有起来躲的意思,她像是睡了,睡在自己的梦境。梦里面,博盛摇摇摆摆的依旧是个半大的孩子,会牵着她的手到东到西,会抱着她的腿不让她上班,会隔三岔五的拿出奖状并说老师要你家长会上发言。是的,那个从不让自己操心从不让自己丢脸的孩子就像清晨榆树叶子上的露珠,淑华想,只要我不睁眼他就还在那里。
老王瞄了眼床,还是没有动静。让她去。此时的他被初升的太阳晒得热血沸腾。地板要打蜡,马桶要刷,垃圾袋子要换了……他回忆着每一件曾经淑华做过的家事,虽然当时也质疑过怎么有这么多无聊的事情要做,地上掉个菜叶也绕道而行就当没看见,现在却那么火烧火燎地干着。不是为了打开家门被那些不相干的邻居夸一句,王师傅啊,你真能干!只是为了拿着拖把时那种油然而生地这个家我负责的心情!是的,只是为了这个。好多年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放在我的肩头。大到孩子升学,小到一地纸屑,但是风水轮流,现在终于轮到我当家了!张淑华你就歇歇吧!
拖把柄碰着床脚,咚咚咚的响,也不能就这么一睡不醒啊。老王像是停尸房里的清洁工。猛的,他把拖把戳在地板上,叉着腰说:“起来起来,要睡到太阳下山吗?”
淑华依旧神游太虚。
“犟什么!有什么可犟的,自己儿子,自己孙子!现在不是挺好?”
淑华翻了个身,背朝他。
“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和孩子有什么可怄气的,关起门来还不是一家人?”
“你们想怎么办都行,我没意见。”
淑华的声音飘渺又虚弱。她好像一个人坐着船已经出海了,那个她曾经为之含辛茹苦的家,孩子,丈夫都留在了大陆上。站在甲板上的她甚至都不愿再回头看一眼。大半辈子,她用双手从沧桑艰辛的地上攫取了一块土,不眠不休地在能把皮都烧焦的炉火前一个人看着,以为能烧制出精美的瓷器,到头来?到头来,一块砖头砸下来,还是一堆土。既然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可说的,走开吧。没意思。
博盛的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交叠在一起哒哒地敲着玻璃窗,右手握着小菌的左手。小菌的右手腾出空来放在嘴上轻轻地咬指甲。他们俩好像两只在笼屉里蒸着的蟹,一想到“家里”便觉得无法呼吸。由于缺氧,不由自主的,博盛把右手突然攥紧,但他立刻发现被牵连的小菌的左手。于是,他朝她笑笑,她回了个笑脸给他。马上,他们又分开视线继续想同一个问题: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刚揿完门铃,便听里面“来了来了”巧珍在应门。菌子的心坐电梯直奔地下室而去。门一开,果然是妈妈憔悴红肿的眼睛。咯噔的,菌子的心走到一半又开始爬坡。怎么向妈妈交代这二天一夜的不告而别?去同学家做作业了吗?博盛也在想到了,他手上带着劲在菌子的手心里按了按。他知道不方便开口,反正怎么说以菌子的话为准吧。她说是鹿就是鹿,是马那就是马。
果然,丈母娘一开口就是泡椒的味道:“死丫头,知道回来了,死到哪里去了,也不跟妈说一声?”
一句话,死上两遍了。菌子低着头看地板的花纹,不敢顶嘴。到底怎么说呢?
“人家让你疯就疯,让你野就野啊,怎么一点脑子都不动呢?平时在爸妈面前拽得可了不得了,说这个女同学没眼力,那个女同学没主张。你倒是有眼力有主张给我看看呢,怎么别人说一句什么狗屁话就癫癫地跟着跑呢?你是哈巴狗还是野猫啊!”
博盛一听这话,也沉了心,白白的把我也搭进去了,还不能回嘴。他把脸一别,朝走廊里看。这退避的姿态落在巧珍眼里成了恬不知耻的轻佻模样,于是越发怒火中烧,更添了些麻辣劲爆的扔给小菌。
“女孩子,规矩一点,不要让人家看轻了,以为你没人要,自己送上门的呢,到时候婆家是要嫌弃你的!”
这一句有够辣,直烧到菌子的心坎里去了。见鬼,娘家人都看出来她没本事讨婆婆开心。她当时就摆了脸,一手去拨巧珍,另一手拉着博盛就往里走。
“站在门口骂街就有面子了?你不进去,我进去。”
“还知道丢脸啊?”
“我做什么了要觉得丢脸啊?”
“出去玩归玩,再晚还是要回来的,否则人家嘴巴里不说,心里肯定想这个丫头没家教!”
“妈,你说够了吗?我从来这里念书开始到现在哪一天不是在外面过夜的?你是等我回家帮我开门了,还是半夜爬起来给我盖被子了?大家离得远,太太平平就算了,有事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如果我不说,就当不知道,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话说到这里,应该博盛上来拉一把菌子,杀杀她的威风,撂几句狠话,替岳母找个梯子把老人家扶下来。可是,他对刚才无端地受委屈耿耿于怀。我妈那么厉害也没这么说过我,更没当着我的面为难过你女儿。于是,他垂着脸,双手怀抱在前胸,一边站着。
被女儿数落,做妈的笑笑就过了;当着外人被女儿数落,再好的脾气也要争几句;为外人起争执女儿还帮着外人数落做娘的,那惟有哭了。于是,无所谓是非曲直,子女们都判有罪。真正的起因没有人再追究,道理观点也不必再说,一切就停在泪珠滑落的那一刻,公道已然分明。那正是儒家文化千百年留下的糟粕,因人而起事,对人不对事。多少个发育完全的脑袋被泡在装满脐血的缸里,直到他们放弃呼吸新鲜的空气转变为一条粘滑的鱼。
菌子正处于那个心绪混乱,充满罪恶感的时刻。为什么说那种刀子一样的话,怎么又把妈妈搞哭了?哎,我真是的。
博盛也觉得有点过,他犹豫着这场面可怎么收拾,吃好饭擦桌子洗碗的事他一向不做的,他只会抹抹嘴说,我吃好了。关键的是我还站在两个人中间,一个火气冲天,另一个委屈的不行,让我得罪哪个都是要冒风险的。
“妈,别哭了。老实交代,他陪我去医院检查孩子了。医生说要观察一下,直接就把我留在病房了。他也吓得要命,还要上上下下地交钱啊做检查啊就没想起来回家跟你说一下。妈,行了,我都坦白了。”
巧珍听得这话突然抬头望着她,瞪大了眼睛,皱紧眉头。菌子觉得诧异,那眼神不像是害怕倒是有点阻止的意思。菌子不能领会,只好继续说下去:“没事了,妈,医生说宝宝现在很好,不信,你问他。”
被小菌的手一指,博盛刚想接,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唱歌了。他一边转身接,一边把五个手指分开做了个stop的手势。
哪位?
储时运。
博盛倒吸了口冷气,在一个公司里,低层职员接到二把手直接打来的电话,跟接到的电话是一样的。受宠若惊只有半秒,之后便是忐忑不安,这事情极其诡异,博盛一边殷勤地打招呼,一边在想自己有没有经济问题被告发了。想来想去,他宽慰自己,估计储书记是来扶贫的。
突然,身后有人尖叫起来,博盛还在说什么“现在方便”,回头一看一只硕大的拳已经离自己很近了。啪的,手机被扔在冰箱上又弹回地面上,摔得分身碎骨。博盛摸摸鼻子,好像还在,手一摊开,红的。接着,牙齿,下巴,鼻梁,面颊都开始痛,一把火好像烧赤壁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他听见小菌在尖叫,爸爸不要;他听见岳母在哭,别打了,别打了;他还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好像自己勃起时的调调。但是他没办法睁眼,有滴滴答答的东西顺着眼窝在流,仿佛滴水的溶岩。是血,他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