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风改进的工作会议一结束,储时运就想到了王博盛。根据集团领导们的部署,每一位与会的n把手回去都要在限定的时间内提交一份报告,描述自己如何在听了一场讲座之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储书记心里骂着“胡扯”,却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小王的请托。那正是绝佳的材料!青年,技术骨干,基层党员,家庭烦恼,即能够凸显领导的亲民做派及在广大职工中的影响力,同时还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敏感的问题。会有很多人看了报告后哑然失笑吧,储时运明白,这些等着看他如何自曝家丑的人一定会拍着大腿骂他小子避重就轻。去他妈的!理你们?我都五十八了,跟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拼什么!组织上安排他最后在这个岗位退休的心意他还是很感激的。
嘟嘟嘟,说着说着电话突然就断了。储书记再拨已经“无法接通”了,而就在断开前的那霎那,他听见有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好久没有听到这种撕心裂肺的声音了。唯一的女儿远在地球的那头,老伴和自己天天遛弯吃饭睡觉看报,别说吵架,甚至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那样的声音一起涌进耳膜中倒让人想到了那些在南方前线的岁月。储时运这辈子曾亲历过一场小的战争史上不值得一书的战役,后面的一系列擢升的开端正是那场战役。坦白说来,没有火炮,没有硝烟,甚至也没来得及开枪,他只是作为后勤人员帮助疏散群众。记忆中他推一个年纪大得能做他奶奶的妇女上卡车,对方扯着嗓子喊:“还有猪,还有猪哪!”但他依旧拍了拍车门,尘土的身后,猪被留下了。那凄厉悲惨的哀号精确地打击到了自己的神经,以至落下了病症。
这以后,每有战士退伍之时找他帮忙安排,拖儿带口甚至于带上祖上三代的积蓄来求告的时候,储时运都一脸严肃地斥责并一把推出门去。但当面拒绝之后,他转头却继续悄悄地上下打听,看能不能替对方找到合适的位置。这些人哀求的眼神总使他想起当初的束手无措。能帮就帮吧,别被人骂一句“猪”就好。
于是,他当即吩咐司机去长江路。对方心头一震,那可是夜总会林立的地区,新来的书记原来好这个啊,没想到这么快就不拿我当外人了。车子飞驰在大道上,司机不知道书记是赶去救一头种猪的。
博盛躺在沙发上,小菌给他止血。纸巾刷刷的不断被抽出来仿佛atm机的吐钞口。巧珍拉着那个酒糟鼻子的老头子数落,野人,乡巴汉子,没脑子,眼珠瞎了……反正全身都残废了,没一处好的,听得博盛都不好意思。
“妈,不怪爸,他刚来不知道情况。”
“那你们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老头子依然很火爆,他一个大步踏了过来,红色的圆盘大脸正好遮住了灯光,博盛觉得天又暗了下来,不由地往沙发深处躲。小菌侧了侧身,把两手一张,挡在她爸前面,眼光却朝下没法迎上去。
“妈,你带他阳台上说去,有完没完哪,这里还没止血呢!要不我们上医院去,你们慢慢吵吧。”
“去什么医院,才回来又去!你让他躺着,没事!”
博盛看着岳母把丈人老头拉到阳台上去,小菌又赶紧地跑过去拉上插销,心里顿时塌实很多。哎哟哟,腮帮子被小菌的指甲勾到,博盛忍不住哼哼了一声。他朝阳台上看,还好,老头子正和她妈妈争得不可开交,没功夫理他。
在客厅里坐下来,男主人说要倒茶进了厨房,留下储书记毫无避忌地侦察起王家的内部结构。孩子住一间朝南,老两口住一间却朝北。朝南的恐怕有十六七个平方,有一个配液晶屏的电脑,墙上挂着空调并一个简易篮球架,一台取暖器藏在床下;朝北的房门虚掩着,只能看见床脚有一双粉色的塑料拖鞋,一个五斗橱贴着墙走,依旧挡住了半扇窗户。客厅朝西,同样局促。折叠的吃饭桌子倚在冰箱旁边,直角平面的显像管彩电嵌进墙角,一个双人的和一个单人的沙发再加上一个茶几围了一圈,走道的地方则放着鞋箱。窗外,屋檐下吊着一排鱼干腊肉什么的。窗台则向外延伸,用几块木板另搭了个平台,废报纸套鞋雨伞的堆了许多。模糊的,储书记听到主人在问喝哪种茶,他赶紧转过身来回道:“不用客气,水就行了。”同时,他抬腿想回到面朝西的沙发上去,却发现这些个摆设仿佛一片沼泽,瞬间湮灭了足迹,把他困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老王在厨房里也手忙脚乱。开了口之后他才发现,那些茶叶,碧螺春龙井大红袍都还住在脑袋里没有出现在预想的碗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顿时,他手脚冰凉,万幸的是对方没点单。唉!收拾收拾,收拾得都找不到了!刚才,门铃声响的时候,老王以为是抄煤气的,来开门却发现是书记,这时候再想叫老婆梳妆打扮出来倒水递茶却没机会了。
“不知道储书记要来,没什么准备,请将就喝这个吧,早上才煮的银耳羹。”
老王郑重地托了一个茶盘上来,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碗加一副汤勺。还好,家里还有个宝贝叫冰箱。储书记欠了欠身,连连地说客气客气。老王让他尝尝,他也只好勉强地舀了一勺放在嘴里。希望不甜才好,本地连炒个青菜都要放糖的独特风味让他很倒胃口。更何况,自己餐前血糖指标已经是7.3了。还好,口感酥糯而清香,很本分的甜。
“是嘛?喜欢就好,家里一直烧的,我再给您盛一碗。”
吓得储时运赶紧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刚进门的时候,他看见老王一手拄着拖把,这会儿他又看到对方端着什么羹的来回于厨房。领教了,储书记已经完全了解了那个躲在小房间里垂帘听政的拖鞋主人的功力。于是,山东大汉的血性被激了出来。
“那个……不知道我们小盛是不是在单位里表现不好?”
“噢,误会了,误会了。我是顺路过来恭喜老哥的。”
“恭喜?”
“是啊,我听说小王快结婚了,特意来讨一杯喜酒喝。”
“领导也知道啦?”
“都传遍了。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羡慕的不得了。新娘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事业有事业,真是千里挑一的人品!我是代表组织上来恭喜你们的。”
“哪里哪里。”
“呃……具体什么时候办事呢,公司领导们都打算来参加婚礼。”
“这个……快了,快了。”
“什么叫快了!打铁要趁热。这个姑娘很优秀啊,我们单位原本是要调她进来的,结果……哎,庙太小请不动大佛。现在也好,家里供着也是一样的!”
一听这话,热乎乎的,冰冷的瓷砖脚下突然升腾起一股热气,老王豁然开朗。不就是家里请两尊佛嘛,敬了观音再拜弥勒,不行吗?
“已经开始选地方了。不过,好日子估计都被定掉了。”
“哎,叫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共产党员何必这么计较?下个月我们公司有个大活动要组织,听说联系人就是小王。趁他大忙之前,你们替他办掉多好。等他忙完了,公司还要补他一个星期的假。到时候让他带老婆一起出去玩一玩,这就算全了。你们两口子不就功德圆满了嘛。一拖拖到什么时候,一桩心事不是?”
“呃……是不错,不过……”
“怎么,还要请示?不能定吗?”
“谁说的?”
“成!大老爷们说话就是爽快!不耽误了,那我先走一步。”
山里的纯爷们老菌对老婆向来是低眉顺眼的。拿她没辙,人家小我七岁呢,大城市来的,书念的多,人长得漂亮……老菌从结婚开始就对看他不惯的乡里乡亲念叨着这几句,反反复复,最后倒像是给自己下的紧箍咒。最初的几年,这股魔咒的力量驱使他大白天地提着马桶横穿镇子;后来,遇上老婆夜班,他也能三更半夜披个风衣再带上个棉袄去接她下班。只是到了最近这几年,巧珍脸上皱纹多得好像是只被冷水泼到的热陶罐,外人眼里两个人总算平辈了,他这才不烧饭洗衣服了。更主要的是,老菌心里一直存着担心,提防着女儿给她妈打前站预备撇下他自个儿叶落归根去,所以心里一直地看母女俩有气。好几个春节,都是前脚菌子才进家门,后脚他就劈头盖脸地骂她衣服穿得少只知道浪;或是每年都一个人回家也不知道干点正事云云,非把女儿得罪得刷刷地掉眼泪这才算舒坦。邻居朋友都说老菌这几年越过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