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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忙了几个月,几乎吃住在厂里,把厂子后面的那个破仓库改成了一间漂亮的大车间。厂长偶尔的也来看看,但多半啥也不说,除非郑明因为水啦、电啦的问题找到他,他才亲自过问一声。到了满街筒子飘瓜香时,郑明的防伪工厂算是可以生产了,试验品出来,还真不错,美得郑明又冒了一回鼻涕泡儿。领着厂长又找上金瑛吃了一回烧烤,顺便的帮金瑛也帮自己解决一下生活问题。
这家防伪工厂由郑明、厂长和金瑛三家共同投资,集了六十万的资本。到了厂子可以生产时,郑明剩下的钱已不多,好在贼船已上,早没了退路。不过包括厂长这位有着二十余年印刷经验的老印刷,也对牛气冲天的“郑氏绩优股”持赞赏、支持的态度。郑明兴高彩烈且按部就班地上了这条“泰坦尼克”号贼船,未曾想到的是,他这里还没正式起航,金瑛的酒店里却出了一件塌天的大事,着实让人措手不及。那天,金瑛和郑明去了趟哈尔滨。俩人在表哥的指点下多少明白了一些图书市场的运作规律,又在金瑛表哥的帮助下选了一些用来易货贸易的图书,郑明又与郑春光通话,近水楼台先卖了一些。看看还未开张即有了渠道,心里着实高兴了一回,心说:不如先学小日本儿的打法――以战养战,一方面厂子可以回一些款,另一方面防伪项目那边也正等钱用,先赚一点儿是一点儿。哪知俩人正在书刊城里参观时,金瑛接了个电话,当即面如土色地站不住脚,拉住郑明的手连步也迈不动了。爱书如命的郑明此刻正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般流连忘返,哪知身边的金瑛接了个电话即花容失色,忙扶住了问是谁的电话。金瑛喘了半天的气儿才说:“酒店失火了,死了好几个人,我妹妹、妹夫全在里边……”说着话已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俩人当即招呼也不打,直奔火车站,拣了最近的一趟列车返回齐齐哈尔。
格格酒店座落在卜奎大街繁华的闹市区,是近五百平米的二层商用楼,左邻右舍不是酒店便是商号,三层以上是居民住宅。城市里这些年的发展,早把市区内的各大酒店改造得如南方大酒店般现代化,过去厨房里靠烧煤的炉灶也早被液化石油气代替了,可事情就出在这现代化上。酒店里的液化汽钢瓶与普通百姓家使用的钢瓶不同,不光个头儿大,瓶嘴使用的减压阀也不同。那几天厨子老嚷嚷火上不来,大家分析肯定是减压阀出了毛病,金瑛的妹妹金珏使人在一个上午卸下来去修理。去修理的那位杂工打电话回说减压阀老化了,修不修的没什么意思,不如买个新的。金珏告诉他买是可以,可那玩意儿一定要买好的,可别怕花钱,千万不能买那假冒伪劣。那位杂工见修理炉具的早拿出几个牌子的样品来摆给他看,杂工说:“我只选最好的,贵贱的不怕。”修理工见这位是个二百五,心思正品我能挣几个钱况且这些日子那不是正路来的货也卖了不少,并没见哪个来返。故此拿了俩包装漂亮但纯属三无的减压阀来糊弄这杂工。杂工知道马上要到饭口,店里一个钢瓶保管不够用,故此付了款即回店交差。偏巧那日是礼拜天,饭店的一层给办喜事的包了,二层的包间里还有一份儿过生日祝寿的,加上杂七杂八的一些散客,把饭店挤了个满满当当。谁知在热闹的乐声里忽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团黑里透红的浓烟从后厨里就滚了出来,把后厨和前厅的玻璃炸了个天女散花,飞向正喝喜酒的人们。原来这格格酒店的后厨在酒店的一楼靠北,金瑛和金珏当初的设计是为了让食客放心,所以故意把厨房和前堂的隔壁打开,安上大玻璃窗,让食客好一目了然地知道酒店厨房里的内情。这也是金瑛从南方学回来的。哪知道昔日的好处今日变成了祸患。那杂工买来的减压阀不但不好使,还漏气,怪那多事的家伙还画蛇添足地把另一个好的也换了下来。这里凉菜上毕,刚要点火炒菜,减压阀那里漏出的汽早够了,一遇明火即如闷雷般响了一声,把厚厚的大玻璃窗变成了四处乱飞的弹片,撒向正喜气洋洋的人们……昔日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酒店,等到五分钟后消防车来到的时候早成了人间地狱……等到金瑛到了地方看的时候,酒店只剩下黑洞洞的水泥框架,金瑛二话没说,当即昏了过去。这件事在市里轰动得相当大,市里责成公安、消防组成联合调查小组一通忙乱,必竟死了二十几条人命,要有一个负责任的。负责人兼法人代表是金瑛的妹夫,在事故中丧生,金珏也身负重伤在医院里躺着。惹祸的那位杂工因当时在酒店的后门外摘菜,故尔幸免于难,说起了那日上午换减压阀的事。而消防队初步断定也是后厨的液化汽钢瓶有事,又把烧得歪七劣八的减压阀卸下来,拿到技术监督局一查,真就是那减压阀的毛病。那杂工又自告奋勇帮忙抓住了卖他假货的那位给抓进了大牢。技术监督部门有感于此,又在市场上一通检查,竟然查出来不少的假冒伪劣。可不知为何那总经销的南蛮子事先知道了消息,提前一个多小时脚底板抹了猪油,公安局撒下天网也没抓住,只好把那卖假货的小贩判了重罪。如此这般的,广播、电视、报纸、外加街谈巷议的一阵风刮了一个多月也就算完事。格格大酒店可惨了,自己陪了个精光不说,连带着的善后处理又把金瑛的手头倒腾个精光。郑明也顾不了厂子的事,除了找时间安慰金瑛,就是拎着一对儿拣破烂儿的眼睛四处踅摸帮金瑛找钱,甚至卖掉了自己从吴盛有那得来的电话。但毕竟窟窿太大,不是他个人的能力所及的。好在金瑛姐俩当初办酒店时金瑛有工作,不能办个体买卖,金瑛勉强保住了自己的住房。可她妹妹却是家败人亡,不但死了丈夫,又因是酒店的经理,也受连带负了一回责。好在因祸得福,她受伤在医院里住院,才没被抓起来问罪。古大队长又舍了脸去替昔日的小姨子开脱,经过一番斡旋,事情渐渐地消停下来。
金瑛经过这一次的窝憋,得了一场大病,和妹妹金珏脚前脚后,一个外科一个内科地住进了医院。郑明这段时间里对厂子说家里有事,对老婆说厂里忙的两头唬,没事就钻医院陪金瑛,自己憋闷了就去牧心斋找郑春光。郑春光知道郑明有隐情,也不多问,借钱就给拿,来了就陪酒,出外发货时还约郑明前往。可郑明哪有那心思,只是把哈尔滨金瑛表哥发过来的货托付与他,自己找借口躲了个干净。郑春光也不言语,一心一意地帮郑明卖货,一分不赚地返钱给他,令郑明十分感动。这天郑明心里烦闷想去向晖街宋老大的鸡场看看,心说多日不见了,也该通通气儿。骑车一到向晖街的土道上,不由得想起老苏头来。想想才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出了这么多的烂事儿,不由得悲自心生,骑在车上即哗哗地流泪,惹得路人好奇地观看,郑明也不管。到了老大的鸡场门口,擦干了眼泪走进屋来。
宋老大正在屋里喝茶,见郑明进屋,忙亮开嗓门说:“大奔儿头,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前些日子电视上报道你同学的那家大酒店里着火,也不知道结果处理得怎么样,打电话找你你不在家,弟妹说你出门儿了,传你你又不回电话,这回你可得把你的大哥大号写下来,有啥事的我好找你。”当即让坐倒茶。郑明见老大红光满面,嫂子又打里间屋里出来招待,心说:莫不是嫂子又回来了可也不好多问,只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把格格酒店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老大也跟着一通难受,郑明这才说:“大哥,我原来的汉字传呼卖了,最近换了一个数字的,你有事就打这个传呼吧。”说完了就给老大写号。宋老大奇怪,问他说:“你的大哥大呢”郑明苦苦一笑说:“卖了。金瑛住院,等钱用。”老大一拍大腿说:“你咋不早说,我也给你凑一些嘛。”郑明说:“大哥,原来真想找你,可你这里仨瓜俩枣的也不顶什么用,还不如我自己解决,你就是把鸡场卖了也顶不起,二十几条人命是多少钱能赔出来的”说着话不由得又泪如雨下。老大圆瞪了双眼,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良久,才长叹一声说:“郑明,你好好干,干好了也能替金瑛和那些死鬼出一口恶气,唉!想不到两只减压阀竟然要了二十几条人命,金瑛住的是哪家医院待会儿咱们也去看看。”
“住铁路中心医院,姐俩一个外科,一个内科,她妹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都已经死了。”
“啥那次陪咱们喝酒的那个……”
“是,本来他跑出来了,可突然间想起来他的儿子还在里面,疯了似的又跑进去,等到消防员冲进去时,当爹的怀里抱着儿子死在了楼道里,唉!……”
嫂子见郑明哭得如泪人一般,连忙拿了毛巾来,递给郑明说:“兄弟,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待会儿嫂子炖只鸡,你也领着你大哥去看看人家。我家亮亮要不叫你同学帮忙,或许也给枪毙了。”一想起自己的儿子,竟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宋老大在一旁喝叱说:“你儿子咋跟人家比拎着猎枪去打人,要不是年龄不够你以为会判得这么轻还不赶快炖鸡去。”大嫂收了泪忙去厨房炖鸡。郑明擦了一把泪说:“眼见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现在就像是傻了一样的也不说话也不哭,连古冬来去了她都不理,我真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说着话又抽抽咽咽地哭。宋老大给他哭得两眼发潮,忍不住吼了一声说:“你还有完没完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也不知道控制自己。”见郑明憋回去不少,又缓了一些口气说:“想办法嘛!前些日子水师营开了个渡假村,医院里养不如去那地方住几天,我看你不如拉她去那里住几天。那个渡假村是我下乡时的一个朋友办的,待会儿吃了饭你去把这事儿订一下,我一会儿去渡假村安排,也算咱们尽一点心意。”
郑明在宋老大那里胡乱吃了一些饭,拎上大嫂炖的老母鸡,骑上车子奔医院来。病房里,金婶坐在病床旁边给女儿剥香蕉皮,连忙过去打招呼,顺便把炖好的鸡放到病床旁的小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金瑛打招呼,目的是想让她开口说话。可这白净了许多的金家小姑奶奶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一声不吭地等着妈妈喂她香蕉,好像自己是两岁的孩子。郑明早在前些日子的忙乱中见过金叔、金婶,金婶从俩人的举动中多少看出一些端倪,打心眼儿里希望苦命的女儿能活得快活一些,所以,只要郑明来医院看女儿,她就找借口躲出去。况且外科那边住着的小女儿还不能下床,也需要人照顾。今儿个见郑明来,喂了女儿一会儿水果,又找了个借口出去了。郑明见金婶走了,这才麻利地找出汤匙来,一边喂金瑛鸡汤一边给金瑛讲笑话听。旁边儿的病人和家属都乐得直喊肚痛,也不见金瑛有啥反应。郑明觉着没趣儿,索性不讲了,拉过金瑛的手来给她相看。正自说话间,忽听门响,郑明抬头一望,人高马大的古冬来着了便装站在门口,手里照例拿着一束鲜花。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金瑛近日一见古冬来即扭头别脸的不爱答理他,所以古冬来也不常来,但毕竟是夫妻一场,所以每过一些日子就避开妻子偷偷地跑一回医院。难免的就会遇上郑明,郑明心虚,古冬来却坦然自若,还常常主动和郑明打招呼。今日郑明见古冬来又来看望前妻,俩人又驴唇不对马嘴地谈了一回风马牛,又好似约好了似的来到走廓里,古冬来对郑明说:“我看她这病不如出去走走,老在医院里反会憋坏了。”郑明答说:“我的一个朋友正安排准备明天去水师营新开的渡假村去玩两天。”古冬来说:“那可太好了,这么着吧,我明天派辆车,你们一共几个人”郑明说还不知道。古冬来沉吟了片刻说:“明天我派一辆切诺基来,早晨在门口等着,剩下的你安排吧,这几天我太忙,下午还有一个会,凡事就拜托你多操一点儿心吧。”郑明问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有时间也陪陪她。”古冬来朝病房里望了望,见金瑛正朝这里看,忙说:“你先进去吧,有事明天电话联系。”说毕递给郑明一张名片儿,也没进病房就走了。郑明忙回病房里陪金瑛。
第二天,郑明与宋老大通了话,知道老大那里早准备好了,坐车奔医院里来。病房的楼下已停着一辆切诺基,马上奔病房来与金婶商议。金婶听了自然高兴。郑明约金叔、金婶同去,金婶说:“郑明,我们不去了,外科那边你金珏妹子那里烧伤还不能下床,我去陪陪她,你就领着金瑛好好的玩儿去吧,别忘了让她到时候吃药。”郑明给金瑛换了衣服,又去病房那里找医生请了假,医生也支持金瑛出去透透气儿,况且现在她也不用打吊瓶,但还是叮嘱些别感冒、按时吃药之类的话。金瑛如小孩子般由郑明领着下楼坐上汽车,先去向晖街老大的鸡场拉上宋老大和大嫂,然后开车奔城郊的水师营来。
松嫩平原的东北,从小兴安岭的西坡弯延下两条河:北面那条叫讷莫尔河;中段被几座上古时的火山堵塞成几个大小不等的水面,叫五大连池;下游并入嫩江。南边还有一条河,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内陆河,名乌裕尔河,到达齐齐哈尔城东这条河不见了。由此向南直到萨尔图(即后来的大庆),连绵几百公里,成为一块世界著名的大湿地。这里有扎龙丹顶鹤自然保护区,在她的东南有一块叫水师营的自然屯。这里挨着大片的芦苇荡,满清帝国时曾被守卫老卜奎和墨尔根的清军做了训练水上军队的驻地,如今只留下个名儿。城里的买卖家如今已不满足于只在都市里发展,不少有远见的人竟相到郊外一些有山有水的地方另谋发展,也好满足一些过惯了都市生活的新贵们体味一下荒郊的野趣。宋老大当年这位知青朋友就特别有远见,先是在水师营东面包了一片低洼的荒地,改造成个鱼塘。这几年养鱼赚了一些钱,又在鱼塘的边儿上修了半月状的一圈儿渡假村,吃喝玩住成了一体,白天可以钓鱼、野餐,晚上渡假村里还有都市里的夜生活。虽说眼前还没赚钱,相信前景会很不错。这渡假村盖得也不错,中央一座三层的综合小楼,周边放射状又修了一些各类漂亮的小平房,大门还装修得如欧陆经典一般漂亮。
郑明他们乘坐的那辆切诺基刚到渡假村的院子里,宋老大那高大的身躯一钻出车来站了一分钟不到,远远的见一队旗人打扮的漂亮女子从院中主楼的那间正门里出来,列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门边。
“老板哪里去啦把高大林找出来。”
宋老大的大嗓门儿话音还未落地,一个似十几岁男孩般的小男生钻出大玻璃门,如皮球般滚到宋老大的跟前,踮起脚来抬手就擂了宋老大一拳。刚刚下车的郑明不觉奇怪,心说:这大概是老板的儿子没大没小的,现如今的人也真是,光顾着赚钱,也不知道想着教育孩子,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返过身扶金瑛下车时,宋老大与那人的对话不由得令郑明十分的惊异,扭过脸来看:宋老大身旁站着的那个人虽说是西装革履的,可那细声细气儿的语调和那连一米四都不到的个头,听起来好似个胎毛未退、乳臭未干的小男生。可俩人的对话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老大,你可来了,这回咱哥俩可得好好的喝个大醉,怎么样你的鸡场还可以吧”
“马马虎虎,你咋样发得不像人样儿了吧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宋老大拉着那人过来给众人介绍,众人和郑明一样,也觉着老大这朋友挺奇怪的。五十来岁的人了,长得像个男孩子,如果不细看脸上的褶子,不到一米四的个头儿,白白净净的小脸儿,还真就会被人看做是谁家淘气的孩子。可现如今大背头梳得倍儿亮,小西装穿得倍儿挺,再加上胖乎乎的小手上戴着的那枚大金戒指,才略微的让人品味出小老爷们儿的味儿来。郑明心说:比潘长江还矮的人,怕是白雪公主里那七个小矮人儿的后代吧安排完毕后,郑明陪着金瑛给她讲矮人的笑话。不知不觉地到了晌午,服务员小姐到他们的房间里来找他们,说:“高经理有请。”郑明听她一说,不觉得一笑,心说:高经理!这么矮的人偏偏姓了个大姓。刚想编个瞎话拿着高经理开涮,说不定金瑛会高兴起来,可一抬眼,金瑛正拿白眼儿看他,马上禁了声,默默地与金瑛一起跟着服务小姐奔餐厅来。
郑明和金瑛被服务小姐领到一间包间里,宋老大和大嫂都在,古冬来派来的司机也未走,还有那个小个子高经理,他的身旁还陪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郑明暗想:这位大概也如当今的经理们一样,也配了个女秘书。哪知一介绍才知道,这婷婷玉立的女子竟然是高经理的老婆,不觉暗中好笑。喜怒形于色的人藏不住什么秘密,郑明更是如此。这些日子的七灾八难把郑明从山峰扔到谷底,又从小溪扔进激流。本来老苏头去世就令郑明特别难过,刚缓过劲儿来,红颜知己金瑛已给一把大火烧成眼前这奶奶样儿,工厂那里刚有些起色还等着他去打理,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见老大这特异的朋友竟然娶了如此美貌的女子来,不觉惊异。刚要说话,哪知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痛,龇牙咧嘴地回头一瞅,金瑛那里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神态仿佛在说:大奔儿,注意形象。痛过之后,郑明忽然兴奋起来,心说:金瑛看来还没事,掐人的功夫还没忘,证明神智还挺清醒。忙前跑后地给金瑛找座儿,又给大嫂及高经理夫妻引见。高经理见众人都到齐了,忙吩咐服务员上菜,无非是一些农村特色的炖、酱、凉拌和笨鸡、兔肉之类的,倒也真有一些农家的特色。宋老大先举了一回杯,破例用了好些个恭维词儿,让郑明吃惊之余心存了一些个歪想来:哪天我也着一把火,你老大能否也这么请我一顿自己这里正歪想间,那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高经理起头,轮番向金瑛敬酒,一直到古冬来派的司机都举了一杯饮料来敬,客套话说得郑明直起鸡皮。金瑛还是不声不响,但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人家敬酒她也举杯,人家让菜她也客气,不管是白酒还是带色儿的,只要你让,她就往嘴里灌。郑明有心想提醒她几句,可是又怕她再像前几天似的徐庶进曹营,所以心里很是矛盾。正自犹豫间,金瑛那里却开口说话。“感谢宋大哥的盛情!我也没啥表示的,咱们北方人都喜欢说酒嗑,宋大哥、郑明,金瑛这辈子能认识你们也是我上辈子的造化,我先干为敬――”说毕,站起身把满满的一杯啤酒和着眼里的泪水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都满怀豪情地相陪。
“哎――这就对了嘛。”宋老大喝干了杯中的酒,指着自己身边的高经理说:“你们没下过乡的人呐,就像解放战争时候的解放军一样,根本不知道当年江西红军的苦。不是我论资排辈儿,六六年我和大林是实验中学的高三学生,马上就要高考了,文化大革命;串联刚消停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年不到,拉家带口地返城一看,连卖茶蛋的都满嘴市场经济,第三次浪潮……所以我看这人呐,就得像你金瑛这样,再大的难处,也挺直了腰杆子别趴下。赵本山不是说过么:生活就像一杯二锅头,酸甜苦辣别犯愁,往下咽,能吃能咽大丈夫。况且你们这小小年纪以后还会有许多次的机会,我这袖珍小老弟在农村里玩上吊游戏差一点儿没挂了,返城回来从刻字、复印一直到承包鱼塘,八九年一场漫甸子的大水又把他冲了个精光,可没几年,人家不但还清了贷款,又盖了这渡假村。老话说人是三穷三富过到老,这话一点儿也没错。来,众位都满上,咱们今天借高老板的这杯酒,为咱们正黄旗满洲的大格格能够从这天大的打击里挺直了腰杆子,甭管杯里是啥酒,全他妈了巴子的给我干掉。”说毕,带头站起来一扬脖儿就把酒杯耍了个底儿朝上。众人不但酒已尽兴,又在高经理的安排下,把渡假村的各项议程挨着排儿的审议了一回。古冬来派来的那位司机也没闲着,主动联系了一回连环湖狩猎场,又去市里的公安分局走后门儿,借出来两支雄鹰牌的五连发猎枪,领他们去连环湖的狩猎场打了一回鸭子。不过多数的时间里不是打麻将就是钓鱼。郑明的手臭,打麻将给人点炮,钓鱼也没耐性,不到一下午的功夫,让他给弄坏了好几副竿儿,气得宋老大直拿眼睛瞪他。无奈只好陪了金瑛看宋老大、高经理和那司机三人比赛钓鱼,然后晚上再来顿鱼宴。郑明瞅着金瑛的脸上多了一些血色,心里踏实了不少,时不时粗中有细地唠唠家里的事,劝金瑛想开一些。声称自己的买卖一旦火了,一定再为她投资到大连去开个大饭店,顺便再给厂长也买一套楼房。仿佛此刻他已然成了五虎上将之首的子龙,百万商业精英里抢金夺银的如探囊取物一般。说到兴奋处,不由得又唾沫星子翻飞,满嘴里跑龙船地做了一回单田芳。金瑛见他又如八岁男孩般忘记了沉着,欣喜之余又生出一些担心来,说:“大奔儿,你的心思我能知道,我也相信你能做得到,问题是不论什么事情你千万不能想得太好,要把一切都想得难一些,问题多一些,这样你才能有成功的把握。我这酒店就是个例子,我啥都想到了,可就是这偶然的一件事儿就要了命。跟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说我灰心了,郑明你千万记住,个人的欲望没有边儿。当初我要是不与冬来离婚,他也不会给我那么多的钱,我也不至于买那套门市,可买了门市要是租出去了呢也不至于开饭店,开饭店要是不火呢也就不至于左吃右吞地扩大店面。我不但自己赚了,又把妹妹、妹夫拉进来帮我管理,可到现在这几百万的家业一天之内烧光了不说,连我妹夫带孩子这二十几条人的性命是多少钱我老妹子那里还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她郑明,以后千万别把钱当成你的主要目标,它只不过是咱们上学时的期中、期末考试,所以你现在该注意的是你自己的一些缺点。郑明,你想问题、看世界好反着来,这在某些事上是对的,就像你这初中毕业生能独立搞出这个防伪技术一样,偶然中有一定的必然,也是你这八岁男孩儿未泯的童心做基础。你从前的文章只要是我能看得到的,差不多都看过,感动之余还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少的就是沉稳,这回我再想帮你也帮不上忙了,好在你的事儿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见郑明低头不语,忙又拉回话茬说:“郑明,我说这些你不会不高兴吧”郑明连忙答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我没想那么多,我现在想你经过了这么大的灾难脑子还这么明白,思路还这么清醒,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金瑛听他这么说,又扭过头去擦泪。
郑明一直忙到年底,把易货贸易的账拢了拢,除去厂子必要的费用,另外又准备了一些想给金瑛送去。金瑛回绝了,声称自己有工资,还没到穷掉底儿的时候。郑明有心想问金珏怎么样了,见金瑛阴沉着脸儿,心说还是算了吧。又去厂子和厂长商议了一回来年的事,厂长不知为何有些不沉着。郑明有心想问,却又想起金瑛的话来,话到嘴边儿又给他咽了回去,只是拿了厂子新近印完下一年的年历片儿来看:
虎年献辞:
如今,做真虎皮生意的大半已绝迹了。可人们喜欢老虎之心不变,不屑说别的,光带“虎”字儿的成语就不下几十条。于是虎的皮被座山雕们扒去垫屁股了,就连虎的骨头都被老爷子们泡上酒,追风去了。老虎终于完了。但值得庆幸的是:二虎们随之繁衍壮大起来。它们也混上个虎皮色儿,但毕竟与老虎习性不同:在凶猛后方能龟缩,在贪婪间扮出憨态,在奸狡中透出二虎。显然二虎比之老虎更多几分“适者生存”了。于是“二虎皮”生意俏然兴隆起来。据说二虎皮是“旗”仿做的,不是有“拉大旗、作虎皮”之说吗看来其成本很低。可显富的婆姨们裹上一身二虎皮,竟然以为雍容华贵地跳着华尔兹呢;至于昏花的老爷子们抿着“二虎骨酒”,脸上显出红扑儿扑儿,而骨子里却憋满了凉风。可历史不应在我们手中涂鸦上“二虎”,试想,既然二虎皮是“旗”仿做的,自然很薄,不能挡寒,可人们需要的是暖乎!――有散曲为证:君不见,狐假二虎威,三碗票子灌个武松没。谁顾谁何不潇洒走一回。抬望眼,山鸡胖,野兔肥,景阳岗上几个瘸子在打围。暮回首,山曲水回,柳暗花明见锤馗。
郑明看罢这火药味儿浓极了的年历片儿,不由得嘻嘻一笑,想起那年与金瑛去东北虎林园里看老虎的事来。厂长见他发笑,问说:“咋的你也想弄一身二虎皮穿穿”郑明一笑说:“这二虎皮不是啥人都能穿得上的,况且你脸上红扑儿扑儿不一定是好事儿,也许是血压高至于骨头里憋了些凉风,不是有追风透骨膏吗”厂长反问说:“可你知道那些追风膏是真是假”郑明笑答:“咱给它做上防伪不就结了”厂长听罢不由嘿嘿一笑说:“可也是,不过但愿你搞的防伪别像二虎皮那样到处唬人。前几天我买了几盒降压灵,那广告上说的比司乐平的疗效还好,寻思着买点儿吧,这下可好,吃了以后血压不但不降,反而涨到了二百二!把我这老脸都弄成了红药水。找到那家什么新特药推广中心,人家比我的理还足;想去告状,人家那老板的办公室里竟然摆着与国家领导人合影的照片,那虎皮比真的还真。还好,没给弄到紫药水的程度。”郑明听说这话,方知厂长的大气打哪儿来,连忙拿老同学金瑛的遭遇与厂长比,并且告诉他说:“现如今人们的动物保护意识正在加强,哈尔滨的东北虎林园即是佐证,可是你想把人们的大脑降回老虎的水平也不现实,毕竟老虎不会造枪,脑子只停在氏族社会的祖宗们的初级阶段,只知道这顿吃饱了下顿再说。哪如人们那样,不但弓弩网套地与老虎们斗智,还学会了造出一些个枪来,把这世间的虎豹豺狼们打光了不说,又搞了些自由市场把山猫野兽们摆上台来卖。用厂长您的话来说,这社会既然发展到了这种份堆儿,当然只能这样了。”厂长闻听了今年里本市的那场大火,老板竟然是金瑛,不由心生奇怪,问说:“不是说老板在大火里丧生了吗怎么又冒出个老板来”郑明说:“死的那位是金瑛的妹夫,后台老板才是她。”厂长听了这话,忙对郑明说:“得,那咱晚上的酒局儿再加上一位吧,你能请到她吗人家帮了咱厂子不少的忙,咱也应该买点儿鹅毛送送,聊表一下心意才应该。”郑明问道:“到哪里去吃”厂长沉吟了片刻说:“苦孩子饭庄不大好,她够苦的了。对了,咱去吃活鱼,听说林甸来了一家郭氏活鱼馆,新近在二马路开的张,不如去那里好不好”郑明一听嘻嘻一笑说:“咋的你还说嘴打嘴”厂长奇怪,问说:“我啥时候又说嘴打嘴了”郑明笑说:“你忘了,当初我搞防伪,你说我那是二马路出鱼――荒信儿。这下咋样这二马路出来活鱼了吧”厂长笑笑说:“还真别说,这人爱犯的就是说嘴打嘴的毛病。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也算是钻我老人家的空子。”郑明说:“钻空子也是学问,赵伯韬要是不钻空子,吴荪甫未必能上当。”厂长说:“你别把那些大资本家搬出来好不好我听着迷糊。”郑明反问说:“那你说咱们现在叫啥主义”厂长白冷他一眼说:“你还想当哲学家告诉你郑明,别有了几个臭钱十二属相里就找不着你了,当螃蟹虽说能横着走,可也得小心别让人给煮了。我这脸红点儿大不了学一回关公,那玩意儿要是红了,可不仅仅是感冒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