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秀玉轻声说道:“嫂子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该这样。就算是为我着想……”梅秀成喘着气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自己屋里人都开始不把你当个人敬。你要不治住她,一天一天的,她都要骑到头上唱戏来了。”梅秀玉说:“屋里出了事,谁心里都不舒服。嫂子不痛快,叫她出出气也就算了。”梅秀成望着她说:“汪家的事也怪大哥。当初秀琬来信,我还有些犹豫。后来架不住你嫂子三催四催,就依了她。老二的事一出,我也是想让你赶紧出去,免得跟着我们一起倒霉。哪想到会弄成这样。”
梅秀玉双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说:“大哥,这事儿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梅秀成说:“啥命不命的,死了张屠户,还非吃带毛猪不成?我就不信,茅山城再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梅秀玉心里疼得直打哆嗦,说道:“我的事大哥就做主看着办吧。”她的语气里有种心如死灰的冷漠,梅秀成听了,禁不住心里打个寒战,暗暗惊叹:表面温顺的妹妹,骨子里却有着跟他一样的敏感、自尊和刚毅。
梅秀玉把碎瓷片端到后院顺城墙倒下河滩。花随人愿。自从家里出事,梅秀成再也无心侍弄花草,花坛里的花无人照应,都凋谢了。鱼缸里的金鱼因为长时间无人喂食,沉在水里总也不大露面。梅秀玉怔怔地站在鱼缸边儿,脑子里浮现出和家义一起站在这里观鱼说话的情景,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用手轻轻抚着缸沿,回味着一只男人的手传递出的那种难得的温暖和坚实。家义的亲吻,至今想起来还让她意醉神迷。她这一生,仅此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抚爱。可现在,这个男人冷漠地回绝着她的热情和期待,她的初恋在他莫名的退缩面前无疾而终。她被置于孤独的绝望之中,感到莫大的屈辱和伤害。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滚落下来,落进水里倏忽便无影无踪。
临河的院墙边儿那架葡萄,绿绿地像个棚子一样显出无限生机。一串串果实垂挂下来,还远没露出晶莹剔透的成熟,粒粒只有莲子大小。梅秀玉揪了一粒放进嘴里,只觉又酸又涩,像她的心情一样……
6
虽然避过了面对媒人的尴尬,家礼心里对提亲的事还是难以释然。他担心自己的失信会影响到家慧和梅家的关系。他说:“你跟梅秀琬是妯娌。我亏欠了梅秀成,她会不会嫉恨你?”家慧说:“人家是读书人,心眼儿哪会那么小。”她没顾及自己,只是叹家义可惜。“梅家二姑娘我知道,那可是个好姑娘。”家礼说:“我也说好,家义偏说梅家老二是镇压的,往后会受牵扯。”家礼往家慧跟前凑了凑,压低声说:“你想,这话我咋能去跟梅掌柜说,所以我只好躲着不见他。这么多年的关系,就为这事儿,弄得冰炭不容。”家慧说:“大哥,你也别太在意。梅掌柜也不会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家礼说:“这不是小心眼儿不小心眼儿。这事要放在我身上,我也过不去。”家慧说:“你早没跟我说。你要早跟我说,我去劝劝他。”家礼苦笑着摆摆手。“好,好,你趁早别去惹火烧身。到时候把你也气坏了,我还没办法给学贤交待。”家慧笑着说:“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坏。”
家慧从小身体孱弱。请算命先生看相,算命先生说没有大碍,待过了十二岁会慢慢痼疾除身。结婚一年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变得又丰满又红润。她做姑娘时虽然一直身体不好,却生就一副好身坯,腿长,脖子长,腰条细。病弱时形销骨立,一旦肤肉丰满,就显得气韵非凡,娇柔动人。
益生堂第一章(16)
耀祖生了三男二女,如今在世的只有小姑娘家瑛,在堂姊妹里排行老三。家慧排行老四,家贞排行老五。家瑛成婚最早,已经做了孩子母亲,所以说起床笫之事无遮无拦。她看着家慧日渐丰盈,笑着打趣说:“你简直像小肠灌肉,鲜红粉嫩,看着好看,吃着好吃。”又问她:“学贤好不好?”家慧不知她话里有话,老实承认说:“好!”家瑛就捂着嘴笑,问她:“他是咋把你好得赛过杨贵妃的?”她这一笑,家慧恍然明白自己入了圈套,又羞又恼地红着脸叱她:“三姐,你一说话就没正形吗?”她记着母亲教诲的上床夫妻下床客的话,再加新婚燕尔,羞涩感还没退尽,难以启齿床之事。家瑛却嫌不够,还要说:“我说啥了?是你自己往歪了想。咋样?想不想吃酸的?”家慧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想。”家瑛不相信地瞥着她的肚子,说:“咋会不想?我同房当月就坐胎,不到一年就有了大的。你这都好几个月了,咋还是个瘪谷子?学贤不急呀?”家慧说:“他是个温和性子,我从来没看他急过。”家瑛说:“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搁一般男人,往你身上一趴,就恨不能你撅屁股给他生儿子。”
第二年家慧好不容易坐胎,谁知怀孕不足两月就小产了。以后数次怀孕,数次小产。医生说她体质太弱,要慢慢将息调养方能固住胎气。到五四年夏,终于铁树开花,女儿出世。由魏旷臣取一单名,叫昊。
今天是孩子满月的日子。魏学贤请了家礼、家义和家瑛来家吃饭。一大早,魏学贤母亲就赶过来给两人帮忙料理。
魏学贤现在是城关小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家慧从老屋宅搬出来,住进学校旁边的一间小院子里。院子不大,却很清静,南边植有一株葡萄,浓郁的绿阴将阳光筛在院子里用青石板铺出的地上,生动得像一幅画。院子的另一端立有一口大水缸,缸中有一嶙峋的假山。几尾红鲤鱼有七八寸长,悠然自得地在山石和水草中间穿梭来去。院北是住房,一共三间,中间是客厅,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中堂画,两侧配有魏学贤自题的对文:
思飘云物外
乐在智仁间
魏学贤正和母亲坐在葡萄架底下烫鸡。家慧抱着孩子站在屋门口,一遍遍往院门外张望。她头上还包着一方帕子,面色白皙,两颊略显得有些浮肿。魏学贤劝她:“时间还早,你去屋里歇着,别总站在风地里。”他把漂着一层鸡毛的热水端到厕所倒掉,进屋换盆清水递给母亲。魏妈就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拔鸡身上的绒毛,也说:“等我这只鸡收拾干净,他们差不多该到了。”
正说着,家礼、家义、玉芝和士云、士霞、士兰相跟着走进院里。魏妈赶紧起身招呼他们屋里坐。玉芝从家慧手里接过孩子,问:“取名字了吗?”家慧看看学贤,说:“爷爷给取了一个,叫昊。”玉芝惊叫:“号?咋叫这么个名儿?”家礼气恼地抢白她:“你咋呼啥?也不等人家把话说完。”魏学贤在手心边比画边说:“是上边一个日,下面一个天的昊字,广大无边的意思。”玉芝红着脸,自嘲地笑笑,说道:“我还当是吹号的号呢,吓我一跳。”一地的人全被她的话逗笑了,嘻哈寒暄着进到屋里交接礼钱礼物。魏妈四下看看,问:“家廉咋没来?”家慧笑着解释道:“老三去省城念书了,已经走了一年多。”魏妈怔忡地说:“念书?我咋不知道这事儿?”家慧说:“他走的时候,你正好在四川大哥那儿。”魏妈笑着说:“好,好,念书好!”
魏学贤忙着沏茶,反复冲兑几次,屋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茶香。他先冲了一杯递给家礼。家义伸手过来说:“姐夫,我自己来。”魏学贤问他:“咋样,文教科忙不忙?”家义呷了口茶,说:“忙,忙得一天到晚脚不沾地儿,三天两头还要下乡。”魏学贤说:“忙点好,能锻炼人。”转过头对家礼说:“大哥,你先坐着,我外头还有点活儿,忙完就来。”家礼说:“你去忙你的,我又不是客。”
魏学贤走进厨房,玉芝已经系上围裙在帮魏妈做事了。见他进来,玉芝便说:“你快出去吧,这儿不用你。”魏学贤客气道:“你来是客,咋能叫你沾手。”家慧过来说:“昊昊叫士云她们抱去了。还是我来吧。”玉芝用胳膊挡住他俩,说:“都走,都走。一个都用不上。”又对魏学贤说:“我们当家儿的好像有话要跟你说。”魏学贤听了,折身又回去。
桌上摆着一盘葡萄,几个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一串嘬嘴吃得津津有味。魏学贤问家礼:“嫂子说你找我有事儿?”家礼瞥一眼家义,吁吁吹着茶水,说:“别听她咋呼,没啥大事儿。”家义看看他俩,起身说:“姐夫,你们说话,我去外头看看。”看他出了屋,家礼才放下手里的杯子,从怀里摸出张报纸递过来。那是一张九月六日的《人民日报》。学贤接过来,却不知他让看什么。家礼说:“你看看三版。”魏学贤翻到三版,上面有一条新闻,被家礼用毛笔画了圈儿,说的是上海市卫生局召开私立医院工作会议。他指着报纸问:“是这条?”家礼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你好好看看。”
消息是这样的:
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在八月二十五日到九月二日召开上海市私立医院工作会议,私立医院的院长、工会主席等三百多人在这次会议中明确了私立医院的性质——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
益生堂第一章(17)
上海市私立医院目前共有六十七所,床位三千一百六十四张,占全市床位总数的百分之十八点五,是上海市卫生事业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但是这些私立医院都在旧社会中生长起来,因而服务的方向不明确,管理制度不健全。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员在讨论了私立医院应是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这一问题以后,许多私立医院院长自我批判了盈利观点;各医院的工会主席也检查了过去做好工作就是为院长服务的错误思想。大家一致认识到必须进一步团结,才能更好地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才能把医院办成真正的社会福利事业。
这次会议通过了由各私方医院院方、工会和有前机构的代表组织上海市卫生工作者协会私立医院专门委员会,有步骤地研究目前私立医院所存在的主要问题。会议并通过了加强私立医院全体人员政治学习的决定。
魏学贤把这段消息看完了,一时没有说话。他平常话就不多,出口慢悠悠地,显出一种沉稳和干练。家礼习惯了,并不急着等他回话。看他默默地把文章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问道:“你看这文章跟益生堂挨得上边吗?”魏学贤眼睛浏览着报纸,微微摇了摇头。“不好说。”
家礼把椅子挪得跟魏学贤更近些,低声说:“照报纸上的意思,是不是凡从旧社会过来的,都有毛病?益生堂可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魏学贤含糊地安慰他道:“它这上面说的是医院,你又不是医院。”家礼眼睛看着门外,像是提防有人进来,疑虑重重地问道:“这福利事业是个啥说道?是不是往后看病都不能收钱了?白看病?白吃药?”魏学贤说:“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暧昧的语气和态度让家礼有些失望。家礼呷了口茶,说道:“前两天家廉从大学里给我来封信。”他突然一拍脑袋。“哎呀,说了拿来给你看看,临出门又忘记了。”魏学贤问:“信里都说了些啥?”家礼说:“也没啥别的,无非要我积极配合政府改造,不要做落后分子,不要站在运动的反面。”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我活了三十多岁,站了一辈子药柜,叫他这么一说,还真不明白该往哪儿站了。我寻思,这个思想改造是不是跟制药一回事?药不制无用,人不制也不行。我是旧社会过来的,大概也要把我像中药一样,先得拿去制了才能用?”
魏学贤合上报纸,给家礼的杯子里重新续上茶水,说道:“大哥,你也别瞎琢磨了。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是个稳重人,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家礼无奈地说:“我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可总像越看越糊涂,越看心里越没底。”他把报纸合上,细心折好,揣在兜里。“益生堂是我们汪家头顶一片天。这片天要是塌了,我们还咋活。祖上留下来这点儿家业,图的只是有口饭吃。”他一脸沮丧地长叹一声。“都怪我当初做事糊涂!”魏学贤说:“这事儿咋能怪你呢?”家礼看看他,像突然醒过神儿似的一笑,掩饰道:“是啊,怪我啥呢?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闪避着魏学贤的目光。
家义从外面进屋拿个什么东西又出去了。家礼看着他的背影,表情神秘地低声对魏学贤说:“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当大哥的,如今都有点怕这两个兄弟。”魏学贤被他脸上那种孩子气的带点调皮和无奈的样子逗笑了,问道:“为啥?”家礼很认真地说:“家义隔三岔五就要教育我一回,总说我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家廉呢,只要来信,说出的话就像是家义教的。”他往魏学贤坐的一边探过身子,低语道:“他们都在忙着进步,大概是怕我拖后腿。”两人相视着,会意地笑了。
家义在魏学贤书房里找了本《警世恒言》坐在葡萄架底下翻着。家慧过来问他:“家廉最近有信来没?”家义说:“还是上个月来过一封。”家慧说:“听说我生昊昊,他还寄了五块钱。”家义笑着把书合上。“他还没成家,倒懂得这些礼性。”家慧说:“你只说他。你自己的事也该操心了。”
家义正要回话,家慧眼睛一扫,看见一个人扛着小孩子睡的摇窝朝院子走过来。她问家义:“你看那人是不是你二姐夫?”家义瞅了瞅,说:“是的。”家慧便一边喊着:“学贤,有泉来了。”一边朝屋里跑去。
魏学贤和家礼正在说话,听见有泉来了,急切地站起来问:“在哪儿?在哪儿?”家慧说:“快到了,就在院门外。”家礼抬步就往外走。魏学贤在后面喊:“快请他进来,请他进来。”
三人走出屋,有泉已经进了院子,肩上扛着一张婴儿睡的摇窝,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棉布对襟褂子,一条抄腰裤,光脚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靠前的地方已经磨舍了,几乎再看不出鞋帮。衣服上缀着好几块补丁,颜色深浅不一。
魏学贤迎上去把摇窝接过来顺着屋檐放好,暗暗惊讶摇窝的分量不轻。魏妈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是姨父。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喝茶。”有泉却站在原地不动。长期不来往,他显得有些拘谨,比着孩子的口,一一叫过屋里的人:“奶奶,大舅,二舅,大舅娘,姨,姨父,东西送到,我这就回去了。”
家慧看他那副在亲人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想到小时去莲花池,几个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眼睛早已经湿了,上前扯住他说:“走这么远的路,哪能不留下来吃饭。”有泉坚持说:“不了,东西送到我就走了。”家礼以大哥的口气说:“中午天正热,留下来吃了饭再走。”有泉抱歉地笑笑,说:“还是不了,家贞交待了,叫我早点赶回去。”家慧央求道:“你出门在外,一回不听她的,她能把你咋了?今儿听我一回,留下来吃了饭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