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我漠然,默默地看着挂在门廊上的蜘蛛,他们为未来在编制希望,只是网结的不是地方。
老头站起来,一幅老人为大家操心的模样,说:“我们现在身不由己,连长自然是我们大伙的头。我说,今后我们也该有个打算,蛮来是不行,得走一步看一步。大家心里想什么别人心里都明白,可有的话不能明说,心里想着就够了。你看外面那些人明摆着做什么,大家也明白。说话要有分寸,吩咐下来的事做得做不得大家掂量着提醒着,可样子得做出来。先好好活着,今后的事大家商量着办,李哥你拿主意,我们都一条心。”说着,又坐到地上,“范司令对我们不放心,没有我们他又少了斤两,我们得做做样子让他信任。当然那范司令有一手,大烟银元有的是,在座的各位可别昧着良心把事做绝,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噢,蚂蚱,我不是说你,我们的命连在一起。”
蚂蚱嬉笑,“现在都是蚂蚱呃,马蹄子你也是蚂蚱啦,老头说的,呃,你莫打我,我又没说。”马蹄子做出要打他的样子,蚂蚱向旁边躲着身子。
“那我们就真的做汉~自卫军咯?我可不想做……”细屁股抹着眼泪说,“你们都做我也没法子,跟着你们。”后面一句声音微弱得似在自个儿嘀咕,接着嘤嘤地哭着。
“做不做,怎么做?得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你也走不了,啥法子?”馋嘴对细屁股说,“反正以后听李哥的,都别议论这事了。”
“我说啊,你大姑娘似的,莫哭莫哭。你枪法好有的官升。哎哎哎,呸呸,打谁呢?总不能打咱中国人自己吧?唉唉,你看我糊涂,真个老啦。唉~这事思量着还真犯难,你说吧,这自卫军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面,咱不打中国人,国军还要打咱呀,犯难啊犯难,咋办呢?”老头子钱五可真在那犯难了,一副苦脸在那里闷着。
这话似乎提醒了所有的人,这汉奸还真不好当,做真汉奸倒也罢了,心一横该打谁打谁,这半拉子汉奸真不真,假不假的,三心二意的倒也真犯了难。
“他奶奶的……。”一句没骂完,马蹄子顿住了嘴,粗野火爆的他也焉了。其实,在座的哪个不是这样的心情。狗尾巴把一张凳子踢得滚到墙边,碰着常浩脚上,痛得他咧着嘴,“哎哟”了一声。常浩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平常没什么话讲。
“炮子鬼整天屁都没得放一个,也知道哎呀啊。”刘多福对常浩说。
“你还不一样,只知道吃,你那馋嘴只不抽大烟,其他只怕是苍蝇你都会琢磨着怎样煮着煎着吃。好,你馋吧,日本人那里有得吃,娘们洗脚水有的是,你做辣椒汤也好,米粉汤也好,够你馋的。”马蹄子没好气地对着馋鬼刘多福发火,引得细屁股嘿嘿地笑。
“又哭又笑,不要脸的家伙。”馋嘴只好把气出在细屁股身上。
外面的兵不时朝这边看看,见安静了许多,就把枪杵在地上聊起了天。这种人乐于做汉奸,一副痞子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辈子就只为了肚子里的食,吃着,喝着,无聊时欺负欺负老实人找乐子。
马蹄子现在跟狗尾巴热乎了,只是斗嘴的习性改不了。现在又斗了起来。
我没有心思理他们。我想着,什么热情豪放,热血沸腾,什么为国为民,壮志凌云都是屁话。苟活,是铁定的现实。听说日本人战败后剖腹成仁,我可没这样的勇气也没这样的想法。人死莫如心死,我在岳麓山上死过第一次,后来又死过几次,本来我以为我在龙门可以活过来,但这次却死的那么彻底。颓废了多年的我内心深处叵测如同沦丧的国土上的人们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四万万同胞如同四万万颗沙子堆成的城墙经不起风雨,更经不起炮火。岳麓山上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的豪情早已被用这句话蛊惑我们的团长熄灭,四年的奔波还未泯灭的良知也已被范司令们阉割。沦落人鬼不仅仅是因为日军的强大,倚重的长城自己倒塌让我们在废墟中呻吟。我们人鬼不分,是人鬼不分的人给我们安排的今天和未来。我的同袍还天真得烂漫,还在幻想着未来和希望。官爷富人在权力金钱美女中享受着的快乐和安逸,奴役着国民,却在大和民族的枪炮声中要么远避西南大山之中,要么拥抱着金钱和美女苟且在沦陷区。
“你也吭个声啊你,不为你也算个读书人,怎么就老发着呆?”马蹄子对我吼着。我从思绪中回过神,说得阴阳怪气,在座的人都惊愕地看着我,“都狗尾巴了还煽呼个啥,人死了就是鬼,做不成人做鬼呗。猪是被人吃的,马是被人骑的,认命吧。”
我的话立即招来了一片臭骂声,满屋子的喧哗。李勇奇怔怔地瞪着我,似乎在看一条疯狂的恶狗。我漠然。
“你不为着魔了你?转头疯啊?屁话啊?呃,你们不要信他,他吓出了转头疯,有毛病,有毛病。没发烧啊?你也是有为青年啊,名字还叫有为呢,你有为个屁啊你。”老头钱五摸着我的头,我不发烧,我心里也不烧,我冰凉的。
我们轮流着在街上巡逻打发时间,然后就窝在院子里,打闹斗嘴和睡觉就成了每天的功课。
我不愿意窝在屋子里,烦心这些无聊的嬉闹和喧哗,我顶替别人巡逻,他们也愿意,谁会喜欢在大街上无谓的转悠,忍受着路人投来的异样神采?厌恶、鄙夷,我为所谓。
那讨厌的乞丐也不再与我嬉戏,看着他那蔑视的目光我报以漠视的神态,我从没当他是湖南人,他现在也不当我是中国人。我们都是叫化都是乞丐,不同的是他向国人乞讨我在向日本人求食。我恨他,恨他那目光,恨他不跟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恶毒的语言,更不要说“湖南皮”之类的乡音。但我无所谓,你个乞丐你个臭叫化,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我不祈求任何人理我,反正我那些同袍也不跟我热乎,我也不跟他们热乎,我甚至也不跟自己热乎。我背着枪无精打采地转悠。清澈见底的河水,翠绿色的古树,红墙黄瓦的寺庙,千年铺就的青石街道,麻石和青砖砌成的店铺、房屋、大院和偶尔传来的公鸡打鸣声,我看得凄惨荒漠,听得悲戚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