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5)_独立营1945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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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1 / 1)

跟了我屁股后面的肮脏孩童已有一大段距离,不知是对我的疲沓,还是对我背上的步枪感兴趣。我厌恶地驱赶他,像是驱赶一只苍蝇,我不耐烦地嘟嚷,“滚。滚。”他似乎在看一个稀奇的怪物,最后丢下一句“狗汉奸”瞪着我顿在那里。

和我一起巡逻的是屁也放不出一个的炮子鬼常浩,也好,我不会闷死谁。只不过每天和炮子鬼在一起说不准自己那天就成了炮子鬼。也好,我们合伙击毙过一个日军,死了也是个合伙人,日军的鬼魂要同时对付我们两个鬼魂。日军常常在街上出没,这里也是他们一个中队的驻地,只是和我们隔了一条小河――横过龙门镇的一条支流。兔子不吃窝边草,日军可不这么想,有吃白不吃,“良民”家的老母鸡,猪肉白菜,早已是昨日黄花的花姑娘,他们时不时顺口吃几口。我们漠视,我们无语,耳边的“哟希哟希、乌拉乌拉”声充耳不闻。

一天转悠的疲惫并不能换成死样的沉睡,马蹄子们除了打闹奚落就是鼾声如雷,贯耳得我晕天昏地,彻夜的昏昏然使我成了除细屁股外第二个最老弱者,羸弱得我自己都认为没有资格做现在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但事实上日本人并不关注这些,或者范司令并不这么认为我老弱得连抢也扛不动,他需要的是有多少条枪而不是人,因此,我也和我的队伍一起被驱赶去了参加日军的清剿行动。

进攻,我这辈子的唯一的一次进攻是跟在日军的屁股后面在大山里转悠。偶尔的枪声多半来自日军对黄牛山羊和鸡鸭的射杀――很少有抵抗者的真正回击,仅有的一次是在宋家村的后山,大约一个连的国军仅仅抵抗了不到一个小时,等日军的炮火赶到时就匆匆撤退了。我们的进攻简直就像去赶集或拉练,只是国军的速度比我们更快――他们要的是命,日军包括我们要的是地盘和食物。

我们在大山里和大山里的村庄内转悠了许多天,日军忙碌着,他们收获着居民逃进大山后剩下的食物用具。和日军相比我们拖沓而又散漫,可后来就不得不成了日军的民夫,挑子里满满的是活的死的牲畜和家禽,或者是御寒的衣被。

声势浩大的进剿就这么草草收场,我们满基数的弹药仍然还是满基数。我最大的收获,也许是最大的不幸是我们路过了王村,那是沈娘的娘家,沈娘和晓晓就住在这里,我们没有进村只是路过。我眺望着村子的每一处,希望又不希望看到她们。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这么急迫又这么惶恐,李勇奇说我收了魂――但很快又离了窍。我庆幸日军没有进入王村,沈娘和晓晓平安,但让我不安的是也许沈娘和晓晓在某个山洞或野草中看见了她们的汉奸儿子和汉奸丈夫。但总算是庆幸,我们只是路过,什么也没发生,我回来的路上就一直这么安慰着我自己。

我们像赶集的贩子和民夫,和真正的民夫混杂在一起,挑子里是各式各样的货物,装得满满的。我这个老弱残兵也不例外,挑着的两只公山羊还咩咩地叫着,我臭骂着这两只该死的羊,“八条腿要我两条腿的挑着,要死了还要作威作福欺凌老弱病残。你家主子都跑进山里了,你四条腿咋就跑不赢两条腿呢?你想死啊你,想死哪儿不好死,死你也要做汉奸饱日本人的肚子啊?你这死汉奸,死顺民,啊,你不是顺民是顺羊,是良羊。看你死了你羊界阎王打不打你到十八层三十六层地狱?你以为你会到东京到大阪?到哪儿你也是被吃的货。”惹得累得直喘气的细屁股嘿嘿地笑,“不为哥跟羊在吵架啊,它们又听不懂。”

“它们听不懂你跟它翻译咯。我这猪也太沉了……”马蹄子挑着两只死猪累成熊样还忘不了斗嘴,但话还没说完,狗尾巴就抢着说:“那是,马蹄子现在变猪蹄子啦!你这猪是沉,身架子大肉也多,日本人就喜欢你。”

“你才猪呢,狗尾巴哪天变兔子尾巴。钱老头,你挑个大姑娘的花棉袄准备娶二房了?”马蹄子呵呵地对老头钱五说。

“日本人抢大姑娘的棉袄干啥?不会是为了晚上抱着棉袄做春梦吧?”蚂蚱也耐不住寂寞,说:“老头你就把它穿在里面算了,你又没孩子,再娶一个小的只怕真的给你生个儿子,你死了后有人给你烧香磕头。”

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默默行走的民夫也许看到我们这群汉奸中国人并不是那么可怕,甘为日本走狗的我们似乎也不是那么甘心,话语中流露了对做汉奸的无奈和不满。慢慢,民夫们觉得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同是天下沦落人――都沦落成了日军的挑夫。

一位沧桑得不知五十还是六十多的邋遢农民也试着成为马蹄子们。开始还战战兢兢地称我们老总,后来就兄弟,在后来他就成了老子。他说:“老子看你们也还都是年轻人呐,你别看富人家两房三房蛮热闹,我家王村王财主前年娶了个小娘子,大娘子没生养本也无可奈何,可小娘子进门后不久可吵得欢,王财主烦躁得嚷着要离家出走。你个大老爷们都五十多岁了,还跟贾宝玉似的闹离家出走,多不害臊。那位兄弟,你可别真动这门心思啊,几十岁的人了犯不着再吃那份苦啦,没女没儿的眼睛一闭没牵挂,干净,这年头没牵没挂多好。”

听到他是王村的,我不由自主地落下几步。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这汉奸模样汉奸名字。

我心里哀求着各位大哥大叔大爷祖宗菩萨千万别叫出我的贱名。“别叫我别理我别记得我”我心里喊着,我不信神不信鬼,可我拼命地念着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如来佛十八罗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上帝老君雷公电婆灶神爷土地公公茅厕婆婆……”

“老头啊,我说你没儿没女哪天做了鬼你还到阴间到处打秋风做叫花子?你看钱五老头没崽女你好寻思着邀他做鬼乞丐不寂寞吧?”这话是对王村的老头说的,狗尾巴一贯不甘寂寞。

“唉,没儿没女的倒好着呢,就是不该生了一辈子崽女,操心了一辈子。到现在好,剩下的一个儿子尸骨都不知在哪儿。起先吧,今年一个死了,明年一个又没了,最后剩的就一个,听说是当了兵,还不知死在那个坑里,也不知有人收尸没,几年没个信,准是不在了。”老头寂苦地述说。

“老头,你到底有过多少儿女啊?你那当兵儿子叫啥名字?我们连长排长都是国军里出来的人,说不定认识呢。”钱五老头难得有知音,这也算半个吧,都是上年纪的落难人呢。

“生的多剩的少,儿子女儿加起来十三个,两头两尾的没了,留着的叫王顺生,说是命硬,头戴铁帽,脚踏铁鞋,因此存不得兄弟姐妹。哎,各位兄弟你们有谁认识我家顺生的吗?”

“不认识,不认识。”

“不为,你认得王顺生吗?咦?哪儿去了?唉,你这老弱病残的怎么落在这么远啦?”

“你个死鬼样,两头羊把你累成这样。快来。快点。”

我由着他们叫,我死皮赖脸的没吭声,心里骂着你个婊子养的蚂蚱,你个秋后不到就蹦死的蚂蚱,日本女人养的狗尾巴,你个日本黄狗得赖皮病的狗尾巴。

“喂,你没听见呀你聋了,王顺生你认识吗?”蚂蚱就这么不依不饶地叫着我。

“不认识。”我呐呐了一声。不知道他们听清楚没,我怀疑我自己也没听清,

李勇奇回过头,看着落后了一截的我,说:“沈有为,你挑不动了吗?我们歇一歇。”

我的祖宗呃,你平日不是“不为不为”叫得欢吗?你今天咋就叫起了我的真名呃?你这李勇奇背时鬼,跟着你就真个倒霉八辈子十六辈子。我无奈地祈求菩萨保佑那王老头没听见,让他耳背,刚才还不背的他现在背得连他王顺生现在在他跟前叫他一万声爹一万声爷他也听不见。

可王老头听见了,还直愣愣地看着我。“你瞎了吧瞎了吧,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内心疯狂地喊着。

“你就是沈有为啊?可找着你啦,……”王老头听见了看见了,还特别用心地注视着我。

我看见天在旋转,李勇奇马蹄子狗尾巴蚂蚱细屁股老头等也在旋转在摇晃。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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