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昆以前不是这种人。我跟他认识的这些年里,从没察觉到他有做流氓的潜质。更滑稽的是我第一次看见苏昆,他正蹲在地上抱着头被人痛打。我们就读的那所高中口碑不怎么好,似乎在文革时期也是这座城市最早拉杆子搞火拼的学校之一,打架斗殴的风气一直传承。学校前门后门总有一堆半大小子堆在一起,属于那种精力旺盛没事找事的。那天在学校的后门围着不少学生,我挤过去看,立刻感觉气氛跟平常不一样。7,8个身高都在1米8以上学生正在揍一个人,那些大个是外校的,校服跟我们有区别。那个挨揍的就是苏昆,刚开始他还能一边招架,一边嚷嚷“她愿意跟我交朋友,管你们屁事?是爷们的就跟我单挑”人家不跟他废话,一顿暴风骤雨后苏昆眼睛肿的老高,鼻子也出血了,他后来干脆就不说话了,抱着头蹲在地上生挨。明智。虽然发生在我们学校附近,可是看见人家都是身高体壮,只有人围观没人敢劝架。
我当时不认识苏昆,可看着他们以多欺少真有点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嘿,你们打起来没完了?”
然后这帮大个就真的停手了,他们把我给围在中间。我一点都不害怕,虽然他们人多个子也都比我高,可是一看就知道全都没练过拳脚。多年的打架经验告诉我,只要打趴下一个,其他人就怕了。我瞅准了他们中间最高最壮的一个走过去,他的拳头很业余的冲我脑袋抡过来,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略微使劲他就疼的叫出声音来,身子随着矮了下来。我另外的一个拳头就不停的击打在他的脸上,直到他的鼻血喷出来。我没想到这个家伙最后哭了。其他人犹豫了一下,扶着那个血泪交加的家伙走了。
苏昆已经把脸上的血抹到了袖子上,居然还能笑的出“你真能打,哪个班的?”
“二(3)班,你怎么招人家了?”
“就上他们学校逗了个女生,谁知道有个校篮球队的吃醋了,带人抄我来了。这都什么事啊!我是(6班)的”苏昆说“谢了啊,我欠你个人情,记着,我叫苏昆”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被邀请去他家玩。那是一套将近130平的三居室,屋子的装修配置的家电让我大长见识。当那个很年青的四川保姆打开巨无霸样的冰箱,指着10多种饮料问我喝那一种的时候,我目瞪口呆。
“真厉害,地主家也就这样了吧!”我说。
苏昆把手乱指“冰箱送的,电视送的,这个,这个,你看的见的都是人家给送的礼”
“你爸爸资本家啊?”
“建筑公司的副总,国企,腐败着呢”
“你妈呢?”我问
他领我到他的卧室,往墙上指指。一个放大的女人头像,黑白照,眼神很柔和。苏昆若无其事的说“我10岁时候的事,我当时3年级。癌症,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什么药都吃了不管用。我每天下学就到医院里去陪着她,我妈就抱着我哭说,你以后怎么办啊,每天就是哭我们两个的眼泪都哭干了。”
苏昆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后来她没劲了,只能躺在床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疼的受不了就喊呀叫的。最后她清醒的时候,眼睛就直勾勾的看着我。我明白她什么意思”
“什么?”我看着他。
苏昆说“她不想活了。有一天我趁着医生护士不在,我把她身上插着的管子全都拔了。我妈冲我乐了一下,我叫了她两声,她没应”
沉默了一会,苏昆又说“从我妈进医院到死,我爸就来过两回。一回是交住院费,一回是送我妈去火化。我妈八成就是被这老东西气死的。什么工作忙啊会多啊,都他妈借口,还我当小孩呢”
我只能安慰他“好歹你有个爸爸啊。我连我父母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
苏昆瞪大眼“不会吧?”
“真的,他们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那你跟谁过?”
“我奶奶”
“哎”苏昆从抽屉里掏出一盒万宝路“都是天涯沦落人啊,抽吗?”
就在我们两个喷云吐雾,争执金庸古龙谁的武侠写得更好的时候,他爸爸突然下班回家了。我连忙把烟掐灭,苏昆仍旧叼着烟,屁股都没抬一下。
苏爸(简称)笑眯眯的“聊你们的,你同学吧?晚上在这吃吧,苏昆最爱吃虾了,我让小云给你们做。”
苏昆看都不看他爸一眼“我们上外面吃,身上没钱了”
苏爸有点尴尬,掏出2百块钱递过来“够吗?”
苏昆拉着我出来,我跟他说你爸好像没你说的那么可恨吧,看着对你不错啊
苏昆冷冷一笑“讨好我呢!你没听他叫我们家保姆‘小云小云’的有多亲啊,他们早就有猫腻了。这个四川娘们是想当我妈呢”
我稍微楞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那年从夏天到秋天平淡无奇,我和苏昆厮混在一起,每天都是一个希望,能有什么事情发生,终究如同气泡样破灭。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在放学后到操场上打篮球。我们跟老师打篮球,跟同级的打,甚至初中生,小学生,从几十个人轮波上阵,到10几个人打全场,后来几个人打2对2半场,最后在昏黄的路灯下只剩下我们两个。苏昆控球分球很有一套,胯下运球神出鬼没,我只要几步助跑就可以攀着篮球架子轻松做着引体向上,让所有人服服帖帖。汗出透了就坐在学校的围墙上喝着苏昆买来的冰镇啤酒,睡意迟迟不来。
我也怕回家。我和我奶奶住在10平米的小平房里,顶棚是用秫秸和纸糊的,耗子经常在上面折腾,有时还在上面掐架。我睡在一张旧沙发上,每个晚上都听到我80岁奶奶的梦话。连绵细密,时而清晰,时而含混,是跟我死去爷爷或者父母的倾诉吗?
周末,我跟苏昆呆在录像厅里,那4,5部港台电影循环播放,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看到一半苏昆就会指着银幕上刚某个人物大喊“他就是凶手”,招来没看过这部片子的人一阵怒骂。半夜里有时会放三级片,半裸的男女拉拉扯扯,关键时刻会切换成女人掺杂着兴奋痛苦的脸部特写,周围一阵不满的口哨声,我半睡半醒,忘记身在何方。
苏昆身边总是不缺女生,同班的,同级的,外校的,甚至还有一个住他们小区上大一的女孩。苏昆为了叫着我一起玩,无一例外要求那些女生给我带一个来。在肯德基或者街边小公园里,这些女生总是不停的笑,为一点小事,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为。我觉着挺傻的,苏昆说这是女生为了吸引注意,鼓励你去占她们便宜。我只跟一个短头发娇小的女生好了两个星期,每天下学帮她拎着书包送她回家,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站5站地,然后一个人再挤5站地回来。有一天晚上在离她家不远的路边,她问我有多喜欢她,我说挺喜欢。她个子矮仰着头看着我,我微微冒汗,低下头把嘴亲到她脸上然后挪到双唇。一个晚上,我都努力捕捉当时是什么感觉,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过了几天,苏昆说那个女生说我挺‘面’的,你要想证明你不‘面’,那你就得办了她。这些,都比你想象的要骚。我跟苏昆说去你大爷的。
那年我和苏昆第一次听到了森叔的名头。那次群架的原因已经无从知道,大概也就是谁跟跟谁招眼类的小事,两拨人约定要在二环路西南高架桥下解决。事情后来开始失去控制,几个学校的学生,还有所谓社会闲杂人员一群群的通过乱七八糟的渠道被叫到桥下。像个上百人的聚会,大家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哪头的,为什么要来,要来做什么。我跟苏昆也夹在人群中来回走动,莫名其妙。先是有人用白酒和报纸点着了几堆火,接下来,有人发现自己以前的对头就在附近就开始互相辱骂推搡,纠集人手。我跟苏昆眼看这个火药库马上就要爆炸,两辆汽车开了进来。7.8个男人下来,一个脸上有疤的家伙站上汽车顶大喊“你们这帮小杂种,别在这里张牙舞爪的。警察马上就来,森叔不希望你们在他地盘里惹麻烦。两分钟之内不滚蛋的,我给你们松松皮子”人群中都议论着“森叔发话了”“这是森叔的人”,我不知道大家是怕警察还是怕森叔,转眼间走的干干净净。事后,苏昆赞叹“真他妈神气”。
那年入冬雪还没下下来,苏昆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苏爸有一天下班回家,门没锁屋子却没看见人,他叫几声小云,小云在自个屋里答应了没出来,然后苏昆就从保姆的屋子里大摇大摆的出来了,光着屁股连个布丝都没有从苏爸面前经过,就像北京猿人走在原始大森林里一样自然。过了一阵子,小云衣衫不整,脸上红扑扑的也出来了。老头站在客厅跟个要干枯的木头桩子一样,哆哆嗦嗦的抽了一根烟,下楼走人。这一走苏爸就再也没回来过,反正他是盖房子的,也不缺住房。自己个在外面过上了。
我一直怀疑苏昆和小云是否真有其事,因为小云的姿色实在没什么诱惑力,苏昆又不缺女人,即便真有私情也大可不必在苏爸下班的点来办事。是不是苏昆来报复苏爸,阻挠小云可能做他后妈的手段呢?小云走时带走了那台价值几万块钱大背投电视,识货。也带走了她和苏昆之间的某种秘密。
我和苏昆在高三的时候全都退学了。我奶奶在春节前去世。她是在一个难得的晴天,靠在墙边晒太阳的时候突然倒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没了呼吸。胡同里的人都说我奶奶享福了,死的迅速,没遭罪。反正也没钱往医院那个无底洞里填。没人供我上大学,那我还读什么高中呢?
苏昆是不愿意按照他爸爸的意愿,走后门去读大学。即便他高考门门都得鸭蛋,苏爸都有办法让他去镀镀金。苏爸找我传话,说苏昆要不回去上学,那就不会再给他一分钱花了。苏昆哈哈大笑说,我早就不想拿他的臭钱了,还要挟我呢?我就不信我会饿死。这下父子两个恩断义绝,就差登报声明断绝父子关系了。
苏昆说他在三居室里空空荡荡的,邀请我去他那里住。我说,不用了,我还是住我奶奶那间房吧。苏昆说住我那里至少冬天不用生炉子啊,我想想也是,于是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