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月家隔外婆这不是很远,横竖穿过两条用鹅卵石铺的小巷,再走五十多米的青石板路便到了。这条青石板路也是外婆村里面最好的,我和樱月小手拉小手至少在这上面爬了半年,走了五年半。我喜欢这条路的平坦,而她则喜欢这条路的干净,因为这上面没有猪牛狗粪,当然尘土是有的,但其实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身上的尘土不比这路上的少几颗。
我和表姐很快就到樱月家门口,时下天气还是很冷,只见她家大门好像是紧闭着,试图吝啬地去阻隔新鲜冷空气的侵入,但这两扇破旧的大门门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两个底直角也早已被阿猫阿狗们咬成了扇子形,所以冷空气依然可以在她家里横冲直撞,来去自如。
我猫着腰,轻轻地把大门推出一道更大一点缝隙,生怕把她家的阿猫阿狗都惊醒。两只小眼睛滑溜溜地朝里面张望着,耳朵也小心地听着屋角里面有没有樱月祖母的咳嗽声,就像三岁时窝缩着身子把头钻进狗洞里叫樱月出去玩一样小心。
借着从门缝的射进去的亮光,我看到了樱月在家,我想她也是不会去哪的,也去了哪里,毕竟她家亲戚少得可怜,她过世的爸爸是根独苗,妈妈家那边也就一个亲哥哥。其实本来这大过年的也可以去堂叔伯或者远亲舅姨家里走动走动,但我长这么大以来,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她家来过什么除了亲舅之外的远方客人,估计这些亲戚都很忙罢;而她的堂叔伯婶们倒是偶尔会去她们家,不过大多是去向她妈妈讨教用毛线钩花的技术,反正我是没见过几个人拎着萝卜青菜去敲她家大门的,大鱼大肉就更别提了,她们自己一年还捞不着吃几次呢。
樱月其实并不是很讨大人们喜欢,原因就是她很少说话,她也不喜欢像表姐那样开怀大笑,抑或者也从来没有到那样开怀大笑过。两只眼睛除了单独和我一起玩有点生气以外,更多的时间却像死鱼般的眼神。所以我和她去别人家玩的时候,我总能得到大人们更多干红薯片和炒花生之类的打赏,而她拦衣裙那可怜的单布兜里几乎依然只是靠她妈妈塞给她的炒黄豆填充着,为此我还经常说她:“见着大人们一定要记得多叫几声他们好。”可她似乎从来就听不进去,眼神依然只是直直地盯着大人们……
就在这时,站在我身旁的表姐看到我这种情形,似乎有点等不及了,便直接把我拉到一旁冲我笑着说道:“胆小鬼!为啥子只敢整日在我屋里张牙舞爪、打浪话说事哩?”她说完便大胆地推开了大门,领着我朝樱月坐的地方走去。
她家还和以前一样只坐着三个人:樱月、樱月她妈妈和奶奶;她们围着墙角里面的小火炉,火炉里面烧着樱月妈妈几年前从大山上烧炼出来的木炭木炭很少,火苗不是很旺,所以烟也就少了。这样也使得她和她奶奶能够各自比较清闲地拆散着手中的旧毛线衣服,而拆下来的旧毛线在樱月妈妈的钩针下又重新焕发了青春,正在交织与张罗着一件新的毛线衣。
樱月她妈妈看见我们两个进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很是高兴,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招呼我们坐下来后,便拿着碟子去房间里面准备装点瓜果糖饼之类的东西。她奶奶也不忙于拆旧毛线衣了,而且握着我的手半咳嗽道:“二子外孙仔(注:这并不是亲戚称谓,而是随有外婆的口吻,是一种风俗叫法),手怎么这么冰哩?快点把手放火炉里烤烤热。”她说完还用手在我手背上搓了起来。
“连香(樱月奶奶的名字)外婆,我不冷呀,你的手比我的还要冰哩,不要摸哩,我们一起来烤火吧,要得么。”我不是很喜欢她这样摸我,因为她手上的老茧实在太厚,而且又硬,摸着给人感觉怪难受的。
“要得要得,来来来,一起烤火,一起烤火,还是二子外孙仔懂得关心人。”她说完又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随后咳嗽出来的口沫不偏不正,洒得我额头上到处都是。老人家一直都是个热心肠子。可是因为她这个多年一直以来咳嗽,也使得她的热情在我幼稚的评分标准面前只能得三分。
樱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依这个位置的角度,我也正好能够更加看清楚已经八个月没有见过的她:只见她依然是瘦瘦的小长脸上多了几分学生气;本来弯而不浓的眉毛好像长黑了一点;初六月儿般的眼睛上了,本来就很长的睫毛现在又长长了一些,越来越像在外打工的大姐年前回家时给我带回来的玩具洋娃娃;而那张初五月儿般小嘴上的破皮渣子,还将她的嘴唇拉出一道道小口子;那一条水蛇般黄黑的小鞭子也拖得更长了,现在都可以从她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她的腿上。
樱月本来也在看着我,但又见我突然间把她像外星人一样审视着,可能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头低了下去,紧闭着双嘴,嘴角微微上翅,整张嘴又好像一轮初一的新月。
“眼泪婆,大年初二我就来找过你哩,可是你娘子说你去你老舅屋里哩。”为了不让她再过分地感觉不自然,我回过神来便迫不及待地先开腔了。
“嗯,是的,那你今天来你老舅屋里干啥子哩?是来找我玩么?”樱月问得有些多余。
“当然是找你玩塞,还有就是接我老舅他们去我屋里作客。”我说道。
“噢,那你今日来不会就是呆一会然后回屋里吧?”樱月若有所思地忙问着。
“我……到时候再说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樱月,因为我怕她听到我说很快就回去之后会不高兴,因为在她的生活中,高兴时候不是很多,而那些高兴的时候也和我陪玩有着莫大的关系。她把很多的不高兴事情都会堆积在心底里面,当遇到有些特别蹩屈事情的时候,就把这些事情统统转化为眼泪。
所以,我们一起玩的小伙伴们给樱月起了个我倒是特别喜欢听的外号――眼泪婆!她开始并不喜欢别人叫她那个名字,但在经过后来的一件事后,“眼泪婆”便成了经常在我嘴边挂着和在头脑里打转的“合情”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