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都快十二岁了,可能是吃得不好,个子比起前两年来,也没长高多少,最多比我高一个额头多点,估摸着不到一米三吧。相比同龄的女孩子来,她这个头可要逊色不少。在我们这里的农村,个头矮小总免不了被同龄人或者更大的人所低看,最直观的便是表姐这些年来一直仰视着听别人教唆与使唤,当然如果我想低看她的话,还得借个阶梯。不知道什么原因,邻里们很多人都不喜欢表姐,这也包括她的亲生母亲,要不大舅妈也不会另外给她起个格外寒酸且极其不尊重事实的名字――蠢婆仔。
虽然现在还是大过年的,别的孩子都来不及也舍不得脱下一年之中难得穿几次的新衣服,可是表姐却早已经套上了她那件穿了几年而且是表哥姐们穿过的“的确良”外套,蓝色的布料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红黑绿黄补丁也颇使得这件“时装”够花哨;她刚在外面做完活,可能是觉得比较热,所以把她那去年就够不着脚踝灰色土布裤子扎了得和膝盖骨下方齐高;一双早已发白的解放鞋上粘满了黑色塘泥,两个大脚趾像泥鳅头一样从鞋尖洞眼钻了出来。如果没有猜错,她早上应该是去才抽干不久的小鱼塘摸泥鳅或者挖沙螺去了。
表姐个子虽然小子点,但她力气还是比较大的,至少比十四表哥大,可以轻松地提起一大黑塑料桶水。这点不像我,哪怕两支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提不起半桶,而十四表哥也只是两只手涨红着脸才能提起一桶,而桶底也只是将将离地。
我记得六七月经常下雨的天气里,巷子里面都是积水,又黄又黑的水中漂着不知道什么死的老鼠,也有不敢去茅房的小孩拉的大便。我喜欢玩水,而且又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顽童,表姐怕弄脏我的鞋裤,就经常背着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找玩伴们玩耍。有时候我心急着想快点见到玩伴们,就用手使劲捶着她的肩,脚还蹬着她的屁股让她快点走。她在听到我的使唤后,总是回头对我笑笑,然后吃力地小跑起来,嘴里还不时吆喝着:“嘿哟,嘿哟”。
表姐爱笑,很多时候她都是天真地笑着,或者笑容从来都舍不得去离开她的脸,或者笑容本不应该离开她的脸。
在我四岁那年,表姐上学了,她本应该早一年读书的,可是因为家里的母猪在她上学前生了一窝小猪,需要人照看喂养,面外婆兴照顾我一个就够头疼的,哪有闲暇精力和时间再去照顾母猪,这样家里事情也便多了起来。大舅妈考虑再三,决定让她晚一年读书,感觉她这么矮小这么蠢,早上学和晚上学反正都一样。
在表姐刚开始上学那年上半个学期,我就经常偷偷背着外婆跑去她们学校的教室后面陪表姐上课。教她语文和数学的老师都是同一个人――表姐同族堂哥的老婆,其实我也可以叫她表嫂。借着这层亲戚关系,我便成他们班上唯一个不交学费而能听课但却不用写作业的“学生”。我虽然什么也听不懂,更不愿意去听,所以我从来不去问老师什么问题,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角落里,累了就在坐地上画圈圈、捏蚂蚁直到表姐她们下课,因此她们班上可能我又算是最安静的学生。
表姐听起课来的时候很认真,连看都不看我,所以她的笑容应该是从那里开始慢慢地减少了起来,那也是我最讨厌她的时候。有时候她会举手站起来然后回答老师问的问题,有时候她又低沉着头写些什么,有时候又会站上讲台,在黑板写些什么。总之似乎表姐天生就是一个大忙人,不管在家里还是在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也开始喜欢表姐起来,在每次发考完的试卷,她总是快要等同学拿完了才上去拿,因为她们成绩越好则越到后面拿试卷。
每当等到表姐下完最后一节课,我便开始收敛上课时假装的本分,飞快地起身跑向她,习惯地在她面前撒娇着要她背我。而此时的她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背着我快步跑回家,她不能慢,因为她还要协助外婆扛那只装猪食的大桶,完后还要帮着外婆烧火做午饭。
由于十四表哥要上学,加上我后来实在在她们教室里呆不下去,再加上大舅妈说的两个孩子都上二年级,怕表姐影响到十四表哥的名声,同时她又认为女孩子上学就是浪费钱,不让表姐上学似乎可以一举两得,所以表姐上完一年级就辍学了。
记得她们学校开学的那天,晚上天气很炎热,表姐没有回家,这可大舅舅和大舅妈急坏了,大舅舅害怕在外割猪草的表姐出了什么事,而大舅妈则也似乎焦虑了起来,这是她一年难得几次为表姐的担心,只听见急得她嘴里还不停地说道:“这该死的蠢婆仔,猪都快饿死了,人还没回来。”后来,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学校的樟树下找到了表姐。到家时舅妈还不时揪着她的屁股,边揪边说道:“打死你个不听话蠢东西。”
那天晚上,我听见表姐一直在哭,而大舅妈也基本上吼干了平日里难得吼干的嗓门,但她吼得越大,表姐却哭得更厉害,平时表姐一听这吼声基哪敢再多支半点声音。她们两母女一哭一吼,外加上大舅舅的叹气和十四表哥的埋怨,合成一部难听交响乐,整得大家都没有睡好,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表姐的屁股被大舅妈揪得实在太疼了吧。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的早上和傍晚,她只要做完一些大舅舅和大舅妈布置过的事情,就会站家门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又一个高高兴兴背着书包路过门口回家的同学或者伙伴,有些人也会停下,顽皮对她做着各种只有她才能看得懂的手势。表姐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去面对他们。看她不喜欢笑了,我也就很少再叫她背我,但却总是跟着她,帮她赶鸭子回家,关小鸡进窝,和抬猪草进猪圈里;有的时候也耐心地听她讲她上学时听到的故事,可以说那段时我是她最亲近的亲人……
现在的表姐,脸上依然是有着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她这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开始有的,虽然还算灿烂但却少了几分天真,我也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发笑。
“春秀姐,你笑啥子东西啊?”我好奇地问道,心里嘀咕着她是不是在进门时发现了我偷抱熏肉盘的小人行径。
“二子,你发啥子呆啊,是不是在想你‘老婆’哟,那你干啥子还在我家吃东西哩?应该去你‘老婆’家啊吃饭塞,说不定你那‘丈母娘’在等你哩!”表姐刻意把丈母娘三个字拖得长长的,害怕别人听不到。
听她这么一说,刹那间我的脸就像大门两边贴的春联纸的一样,红透了半边天。虽然头脑很热,感觉像喝了半斤摆前面桌台上的土烧酒一样,可我还是清醒意识到表姐话中的意思。八表姐可真是歪打正着,我分明是在想熏肉的来历,她却以为我在想樱月。同时她也知道我来这里会想去找樱月她们玩,又不好意思直接跑人家家里。我也知道她想带我一起去樱月家,顺便可以为自己解解由于没完没了的家务所带来的苦闷。
我便向八表姐使了一个眼神,然后跑到正在收拾桌上残局的大舅妈身边,一个扯着她的衣角,一边撒娇地说道:“大舅妈,我要春秀姐带我出去转转好不好,我想去玩一会,好不好嘛。”
大舅妈虽然不是很疼我,但也谈不上很讨厌我,平时里可能会不应允的,因为在她眼里八表姐是个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但新年快元宵了,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大家图的就是个开心。所以她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前提别玩得时间太长,因为家里有些等着八表姐帮忙,同时我也要接舅舅他们快点回自己家。
八表姐听到可以出去玩了,很是高兴,迅速习惯地蹲了下来拍了拍肩上,意思是还想背我,以便答谢我的“恩情”。我一把拉着她的手赶忙催促道:“都啥子时间哩,还要你背啊,快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