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人说,陈书记一天看地图,是看哪个地方还没游玩过;高市长一天看地图,是看哪个国有企业还活着哩。
高克军一进恒通公司的会议室,袁大头就赶快招呼公务员:“快给各位领导沏茶,沏上好的龙井。”
想到空荡荡的车间,高克军没好气地一摆手:“免了,白开水也不用倒了。袁总经理,车间坚壁清野,工人流浪街头,你这会议室的装璜倒赶得上人民大会堂了。”恒通公司是国家二级企业,主要生产制造易拉罐的设备。市场接近饱和,加上营销不得力,偌大的厂子只能靠供应配件、维修服务过日子。工人有三分之二下岗,上班的四个月领不着工资,生活有了问题。要救命粮、保命钱的工人经常堵在市政府门口,劳动、信访、民政部门讲政策的讲政策,送救济的送救济,尽力劝抚。后来,这几个部门组成的“救火队”不灵了,一出去就被轰回来了,工人们要求直接见市长,要求长远的解决法子。高克军与他们进行了几次对话,都能喊出好几个人的名字了。他也察觉到对恒通公司等困难企业,不能再依靠部门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政府必须有大主意、大主张。因此,在办公厅和经济研究中心初步调研的基础上,他率领有关方面的领导人进行现场办公。
此刻,象两国领导人会谈似的,隔着会议桌,高克军和袁大头面对面,各自的随行人员分列两旁。经济形势太严峻了,本就不苟言笑的市长,成了冷凝剂,到了哪儿,哪儿的空气就被凝结了。
“是不是他作爱也绷着个脸?”陈光文悄悄地捅了市工商银行的牛行长一把。
牛行长弹了弹烟灰:“这你得到美国问市长夫人去。谁能跟你那市委书记哥哥比,摸太极,打醉拳,笑弥勒似的。高市长年轻,火星子脾气,见点儿风就是雨,来点儿闪电就是霹雳。性格就是命运,难怪这两个人不对劲。”
“别扭的根子在姓高的那里。他岂止和我大哥,跟我们中层干部也尽是敌家。不知怎的,我一见他就血压高。”
“一见老婆呢?”
陈光文一笑:“你说呢?魂都丢了,还顾得上血压。”
“那是见了二奶的感觉。”
“嘻嘻。”
袁大头可不比陈、牛二人悠闲,一颗大脑袋瓜仿佛是急雨打过的芭蕉,密密麻麻的全是汗水珠子。面对市长的质问,他不能不紧张。工人没饭吃,他不着急,反正有政府救济和失业保险,他害怕的是市长一生气,抹了他这总经理的头衔,当不成穷庙的富和尚。他抓起小毛巾,擦了一把汗,嗫嗫嚅嚅道:“市场不景气,我们也不争气,辜负了市长的期望。”
“关键是辜负了群众的期望。这个厂子出现今天的困难,不是领导不支持,也不是工人不听话,原因在你。经营不善、管理无方,你要深刻检讨。”
袁大头连连点头:“市长说的对,我一定认真检讨。紧接着我们就要深化改革、加强管理、开拓市场三管齐下,好好打一个翻身仗。”
高克军皱起了眉头:“好我的袁大总经理,你这三根管子也太大太空了哇!我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当厂长的满嘴大话、套话、空话,工人们除了喝西北风,岂有他哉!我要你说具体的、可操作的干货。”
袁大头往前伸了伸大脑袋,吐出了大舌头:“发展第三产业算不算?”
王思哲还是第一次参加政府部门的工作会议,看到袁大头如此的素质,他就想国企股“熊”途漫漫不足为奇了。加快改革吧,加快培育企业家吧,他内心冲高克军呼喊着。
高克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
袁大头缩回舌头,咽了一口唾沫:“推倒临街围墙,修建商铺,可以安排下岗职工,也可以对外出租。”
“我看那围墙还好好的,啥时候往倒推呀?”
“就等城建部门审批。”
高克军的红蓝铅笔指着陈光文:“老陈,你们建设局不能当小脚老太婆,要快办事,办实事。企业是纳税人,我们是用税人。为企业服务,说到底是为我们自己服务,为整个海市服务。下级推着上级走、企业推着部门走,只能是雨天背柴禾,越背越沉。”
陈光文连连点头:“遵从市长的指示,我马上落实。”说着,掏出手机便往会议室外走。
高克军继续对袁大头道:“老袁,你必须清楚,修店铺、租门面只是临时抱佛脚的救急之举,靠几个店铺救这么大的一个厂子,只能是企图。要想办法开发好产品。企业没有好产品,就象一个人没有脊梁骨,立不起来。这方面有设想没有?”
袁大头往高拨了拨胸脯:“有。我们通过考察,选了一个化工产品,叫超高分子聚丙烯酰胺(pam),是国家优先发展的八大精细化工产品,列入了国家计委的国家科技重点发展指南。这东西不是高技术,也是新技术产品,咱们省还没有同类企业呢。三次采油、工业污水处理、造纸、矿山冶炼都用它。一吨原料六七千块钱,售价可达两万三四。”
“这么高的利润?”高克军明白工业已经进入微利时代,企业能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就不错了。
“对。我们做过市场咨询的。”袁大头言之凿凿,他旁边的武副经理也点了头。这时陈光文晃着手机回来了:“市长,厂里现在就可以去拿批件。”
高克军表示满意,“行。”又对袁大头道:“继续讲。”
“市场大的不得了。仅采油方面的年需求量就是二十到二十五万吨,而国内生产能力目前仅两三万吨。”袁大头这边唾沫星子乱飞,那边陈光文和牛行长又嘀咕上了:“你听听,这个大脑壳又在吹大牛,哄住市长套银行的钱,你可要捂紧钱袋子哟。”
牛行长从杯子里拾出一枝茶叶梗,轻轻放在桌上:“我的钱已被他们套去十之八九,而且都沉淀在这些王八旦的仓库里。”
陈光文嘿嘿一笑:“除了仓库,还有这些家伙的保险柜。”
“我们工商银行就跟着他们倒血霉了。跟谁说谁也不信,银行是驴粪便蛋儿,就剩了个外面光。”
“哼,想不到堂堂的牛行长也不牛了。”
牛行长叹了口气:“老陈,遇上这大起大落的经济形势,哪个行长能牛起来?企业个个都是无底洞,谁都把银行当作救命的稻草。这回是救命的稻草也缺稻草了。”
“哼,自从有了高克军,海市人就心慌慌。”
“说上司的风凉话,当心乌纱帽。”
陈光文无声一笑:“老兄,你怕高克军不让我当这局长?别人怕我却不怕,我哥……”
“我听说你哥也是自身难保呀。”
“嘿嘿,就万方公司那点事?”
“可不是吗。整个海市都知道,市委书记的老婆开公司,搞走私,还往死撞人。”
“谁是市委书记的老婆?万芬自当上万方公司的总经理,就不是我嫂子了。”
“真的还是假的?”
“离婚证都割了,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牛行长又拣出一枝茶梗来:“到底是市委书记的水平高,有先见之明。可是谁都认为你大哥是万方公司的后台老板。”
“你怎么和小市民一般见识。万方公司出事后,我大哥也是拍案而起,义正辞严,说‘走私活动,祸国殃民呀!’”
“好高超的演技。”
“不要阴阳怪气好不好?万方公司业务那么大,银行贷款也不少,我哥和你打过招呼吗?”
“那倒没有。”
“这不正说明我哥和万方公司毫无瓜葛吗?就说这起案件,我哥主动置身事外,让高克军全权处理。走私撞关的那两个人已经被崩了。我大哥要稍微挡一挡,这案子能办得这么顺当?”
“哼,舍卒保车的障眼法,那万芬呢?”
“这你得问法院的院长和检察院的检察长。反正瓜田李下,我也不好给你往清楚里说。”陈光文不愿再聊下去,便转了话题:“你听,袁大头开始出难题了。”
袁大头摘下眼镜,揉着发红的眼睛讲他有两个困难:一个是人才,一个是钱。人才方面,北京北辰石化公司的魏总是行家,他来还可以带两个弟子,一个抓生产,一个抓销售。但他们开的价码,我们接受不了。
高克军问道:“啥价钱?”
“每人要十个农转非指标、一套别墅、十万年薪,而且销售一吨提成一百块钱。我们算了算,最低一个人一年要拿好几百万。一边是工人下岗,一边培育百万富翁,两极分化会造反的。我们虽然是企业,可是也不能不讲政治。”
高克军眉毛一挑:“讲政治不是你的事。你是企业家,不是政治家;你办的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难道象现在这样,对上没有分文税收,对下使工人衣食无着才是讲政治?叫我看,这是更不讲政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对我这个市长来说,施政的重要目标,就是培养一批百万富翁。只要不违法乱纪、坑蒙拐骗,百万富翁多多益善。大家不妨想一想,如果咱们现在有一千个、两千个百万富翁,局面绝对不会如此被动。我将在国有企业中推行年薪制、期股制,把经营者的收入与企业效益捆绑在一起。这样一搞,象正荣集团的李作孚,一年挣一百万是完全有把握的。袁总,你把这个企业搞好了,做大了,也可以拿一百万。好了,我们还是从美好的前景,回到窘迫的现在。喂,你们计算过这个项目的经济效益没有?”
袁大头的舌头一下打了结:“一听他们的要价,我的头都成箩斗了,没顾上细想。”众人听他讲头大如斗,哗地笑了。牛行长一撇嘴:“敢情这厮的头是这么大起来的。企业没做大,头先做大了。”
高克军摆摆手,大家才停止了喧哗。武副经理插了话:“我匡算了一下,第一期工程三万吨规模,每吨一点五万元的利润,一年四点五个亿。”
会场上又是一片嘈杂,高克军道:“老袁,用句样板戏的台词,巴掌山挡住了你的眼睛,几百万与几个亿哪个多哪个少?”
袁大头连连搔着头:“好家伙,这不成摇钱树了吗?我不成百万富翁了吗?”
牛行长等人几乎笑倒,陈光文高声道:“有这么好的项目还用你推围墙、卖地铺?一天做梦,枕巾也被你磨破了!”
袁大头巴咂了几下嘴唇:“我想也是,天上哪会掉馅儿饼?象农转非、别墅,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我还住着平房,七老八少还在村里呢。没有梧桐树,凤凰不来落呀。”
高克军敲了敲桌子:“老袁,我们今天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农转非指标我给你批。别墅也好说,市房产开发公司建的那么多楼都空着,先划拨出三套,等你们有了钱再付款。这件事由光文同志落实。魏总他们销售提成也不出格,我们已经有不少企业在这么做。”
陈光文推了一下市地税局的宁局长:“宁兄,到时候你就有一大笔个人所得税可收了。”
高克军听到他这么讲,目光扫了过来:“你这个老陈,就是结记部门利益。既然有了激励机制,这个动力就不要减弱。我们不能这只手给了人家,又变着法儿用那只手问人家要回来。给人家的年薪,咱要打实。个人所得税免收三年,以后减半征收。我说,你们各个部门都要营造吸引人才、技术、资金的好环境,不要把创业的门槛儿搞得太高了,生产力的要素进不来,最终受伤害的是我们。明白不明白,受伤害的是我们,是海市!”
袁大头搓搓双手道:“下面,我再说说钱的问题。启动这个项目,至少需要六千万。我们已经欠了牛行长的一屁股债,再借这么多,我都不敢开口。说句不争气的话,我们连利息都付不起。”
看来袁大头的本事有限,办法太少。我们长期以来培养了一批念政策经、听市长话、在市场上却玩不转的企业“掌门人”。高克军内心重重地叹息着。没等他表态,牛行长起身给袁大头作了一个捐:“袁总,你没有钱,我倒要恭喜你了,因为你犯不了大错误。以前,我给过你们大笔大笔的钱,不客气地说,都被你们胡支乱花,折腾了。高市长,对我们许多企业来说,钱多了反而是坏事,因为他们没有资本运营的本领,只会沉淀或损失。”
“前些年企业的确把银行坑苦了,政府失察也有责任。但是,就此堵住企业求贷的大门,是不是有点矫枉过正?”高克军把铅笔抛在桌上:“不当债主就当不了财主。我看只要项目好,企业借钱也得上。袁总,你能拿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