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紧裤带,挤个五六百万。”
高克军见牛行长摇头,便追问袁大头:“都火燎眉毛了,你要说实话。”
袁大头吭哧了半天,说了个一百万。
牛行长干脆把头扭到一边,高克军简直火了:“到底多少?”
“那、那就算五十万吧。”
牛行长开了口:“顶多。”
高克军只得苦笑:“牛行长,你看看我的残军败将,就这么一点儿家底。不动员你这财神爷投钱,我们真是束手待毙了。”
牛行长笑不起来:“他欠着我三千万,上面规定先收后贷,我一分钱也不能投。”
高克军耸了耸肩:“行长,这个企业死了,损失最大的是你们。在这种生死危急的关头,你们和企业是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可不能钻牛角尖,该变通还得变通。”
牛行长见大伙儿都望着他,便给附近的几位散烟:“你们看我干嘛,我是海市人,这钱给了海市的企业,难道我还不乐意?谁要我是一行之长,我得负这个责。袁总不为企业负责,高市长打他的板子;我不为银行负责,省行照样会打我的板子。这个道理是一样子的。”
高克军微笑着:“你再说,再往下说。”
“市长领上我们转企业,我不出血过不了关。索性,我冒着挨处分,给恒通这匹死马再输一点儿血。”
“多少?”
“多是不可能多。就按袁总方才说的那个虚数,二百万。我这可是使大胆了。”牛行长以为满足了高克军,说完就端起了茶杯,谁知茶杯还未到嘴边,高克军说的话,使他的杯子好玄摔到地上:“老牛,二百万还不到项目投资的三十分之一,杯水车薪而已呀。这个项目你至少要出到两千万。”
“好我的高市长,你这是不让我当行长了吧。”
“我这是想让你当得更好。银行光存不贷,效益何在?有好项目不支持,领导会说你干得好?”
“好项目?高市长,有的人做项目就是纸上谈兵,随便拉一个项目做旗号,目的就是骗地皮、骗贷款。你听吧,可行性报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操作却华而不实,运作起来绝对是半途而废。我们吃这方面的亏,吃的太多了。这一个我也怀疑是袁总画饼充饥,给自己找的一个挡箭牌。”牛行长深知许多国有企业管理松驰,不惧亏损,资金一紧,便以工人下岗、工厂关门威胁政府这位“慈母”。政府赶忙哺乳,苟延残喘上一段时间。吸干母亲的奶汁后,就来啃银行这块骨头,结果“杨伯劳逼死黄世仁”,银行也不堪重负。从银行找不来钱后,便去贪蚀下岗职工的活命钱――失业保险。
“这个项目不在于他怎么说,我会请专家论证的。但是在这个项目真正拍板后,你要使出劲来支持。”
“这么大的数额,得我们集体研究。外国人说我们中国的商业银行,技术上已经破产。我们的屁股是坐在火焰山上,再也经不起上当受骗了。我们开始警惕了,抽紧银根,防范风险,还实行了信贷责任终身追究问责制度。只要你签字发放一笔贷款,就要负责到死。”
“可以研究,从现在就开始研究。牛行长,市场经济充满风险,一味追求保险不现实,也不可能。要树立风险投资的观念,风险越大,获利才越高。前景不明,成败难定,才是考验你的智慧、你的决策能力的最佳时候。在一个项目面前,敢于说‘不’需要勇气,敢于说‘上’更需要勇气。企业是我们事业的核心,企业用钱,就好比火线需要枪炮子弹。恒通公司的这笔贷款,要快下决心。”
“我下决心也不是不可以,但市长你要一碗水端平。你的企业是企业,我的银行也是企业,将来袁总他们要是还不了贷款,你也要像今天逼我一样逼他们。说句内心的话,我最怕到时候你已经拍屁股走人了。”
“那我等他还了贷款再离开海市。”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不走、在不在能由你”
“是不由我,但我可以对组织上提出我个人的意见。我这个救火队队长,等海市没有了火警、火险才走。”
“只要你们领导有同海市国企共存亡的心思,我就踏实了。我们能不能给企业派稽查员,好帮助企业制定用贷计划,分步按需调拨资金,监督资金使用情况。”
“完全可以,就是要促进国企像外企一样规范管理,像私企一样精心经营。”
牛行长把杯子放回桌上,盯着高克军说:“高市长,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就是你另外的四千万从哪儿来?”
高克军思索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搞马拉松项目。我到省里争取两千万,由这位王主任解决两千万。小王,你站起来,亮亮相。”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市长身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王主任。“我先给大家介绍介绍这张新面孔,他不是财政部门的,也不是银行系统的。他是市政府新成立的证券办公室的王思哲主任。”
高克军环顾四周,顿了一下又说道:“他还是省电视台经济频道的特约股评员,老股民都知道他。我们很快就要推出政府债券,这件事就由他操作。我这里提前打个招呼,经济困难,筹资也不容易,股爷就要请上座,请上上座。他是我高克军请来的座上宾。发行政府债券,我们不搞摊派,但各路诸侯要积极认购。众人添柴火焰高嘛!国家今年拿出一两千个亿的国债来扩大内需,但轮到我们海市的名下,仅是一杯羹,少得可怜,而且用途还规定在基础设施上。所以,我们不得不眼光向内,把解决问题的基点放在自力更生上。这两千万就从这上头想办法。牛行长,不知道我的这个答案能不能令你满意?”
牛行长摇了摇头:“高市长,咱们这一级政府无权决定发行债券,这法子恐怕不灵呀!”
高克军笑了:“你真是头善于顶架的牛。我当然知道不行,但我更知道不这样干不行。包装公司上市,需要一定的时间,条件也比较苛刻。政府以它的信誉来招募资金,就快捷多了。我们可以联手争取省里的支持。”
牛行长一耸肩:“我现在最怕看广告。”
高克军走到牛行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广告是一种现代意识,我怕看到的是泄气的懦夫。同志们,极端的变化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我们每个人为党为国家工作的时间都是有限的,都须不用扬鞭自奋蹄,从快从多办好代表人民群众根本利益和最先进生产力的每一件事情。当前的经济形势,‘乌云压城城欲摧’都不足以形容其严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会问我们此时此刻做了些什么?我们今天就要给出一个问心无愧的答案,就是‘赖以柱其间!’”说罢,他对袁大头道:“你把那个魏总请过来,我要见见他。”
看着高克军在会场上纵横捭阖、谈笑风生,有如元帅升帐,王思哲感受到这位市长的能量在辐射。他甚至想,如果把高克军跟电缆接在一起的话,那电力就能把整个海市都点亮。陈光文摸着瘦下巴颏儿,转着乌黑的小眼珠子,却另有一番琢磨:这是什么会议?简直是有会无议,就是他高克军一人说了算!他把别人的意见和不满都压制在喉咙里了,总有一天要出大事的!
离开恒通公司,高克军一行人来到城西开发区。这里原是杳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不到两年的房地产热使它在规模上俨然成为海市的新区。白天幢幢高楼,宛如现代都市的宁馨儿;然而夜幕降临后,便是幢幢黑影,不见灯火。这也是高克军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房地产作为政府手中的魔术棒,畅销是发展经济的磁石工具,积压就变为背负的巨石。当初,他为之又是摇旗呐喊,又是造势升温,并投入了相当的资金精心“打造”,指望建造“第二个海市”。整个西区顿时成了一个沸腾的大工地,不但海市,外省市乃至外国每天都有巨额资金涌入,银行业务繁忙的不得了,工地上三天一座楼,三个月一条路,被誉为“深圳速度,海市奇迹”。不料,东南亚金融风暴一来,不过是一夜之间,整个房地产业由沸点骤降到冰点,楼市低迷,地价不振。简直是突然死亡,谁都没有思想准备,谁也来不急逃脱。那些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气壮如牛的开发商,信用卡变得空白,原先在星级宾馆喝着人头马都嫌酸,这时钻到小酒馆就着小菜喝起了白酒。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是背后的相关银行收贷无门,一片恐慌。当时见利违规放钱出去的行长,一个一个被撤职查办。陈光文汇报说全市积压着四百万平方米,按一平方米两千五百元的成本计算,至少沉淀着一百个亿的资金。这既是海市经济的心腹大患,也是一些人指责高克军的口实,他一下子由有作为的开拓者变为泡沫经济的始作俑者。有人告诉他,个别人大代表放出风来,在人代会上要就此提出议案,质询政府,追查决策责任。也就是说,高克军从经济、政治两方面承受着压力。一市之长本就是是非市长,总会有人说你好,有人说你坏,功过任人评说,但自己应当讨个明白。“海市经济绝不能让这些钢筋水泥压垮,我也不能因此而走上政治生命的断头台。”他决心解开这个死结,今天特意把文运金约来了:“文老板,我们选择这个地点见面,是不是比在大饭店感觉好些?”
文运金扶着金丝眼镜点了点头:“你的工作作风,增加了我投资的信心。”他五十多岁,双眉之间有一粒豆大的红痣,中等身材,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几岁。项上挂着金项练,手上戴着宝石钻戒,一付商人的作派和打扮。
“我可没有如此魅力。文老板,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钱潮。海市人气很旺,是广大老百姓在给你信心。他们的购买力,才是我们共同的希望。这些已经拔地而起的高楼,比那个虚无飘渺的二十一世纪华厦,是不是让你心里更踏实些?”
文运金又是点头:“你教给我务实。道听途说不可靠,当初我有些好高鹜远。”
“这样,我们双方就找到了结合点,或者合作的契机。大概你也听说过‘谷底捞鱼’这句话,楼价见底,正是投资入市的最佳时机。如果我有钱,我也肯定要来这么一个大手笔。实实在在地讲,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是啊!当前是专家不如炒家,炒家又不如揸家。索罗斯这条‘金融巨鳄’给我们打开了新的‘钱途’。只是价格是不是已经降到了谷底,我还得观察观察。”高克军爽朗地一笑:“可以,不过,你注意到了没有,股市已经出现小牛奔腾、谷底转折的迹象,经济气候正开始转暖,盯着这些楼房的眼睛,已经由暗转亮了。就我所知,温州的购房团已经来了。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胃口只夫比你大,不会比你小。”
“先下手为强这个我懂。但我个人的财力是有限的,我也要回香港组织发动同道参与。对他们来说,价格的诱惑才是实际的感觉。”
“这一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价格不会成为障碍。今天我带了银行、城建等方面的人,就要来决定这个事情。坐在办公室里决策,很难有紧迫感;只有站在这些庞然大物脚下,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压力。这么多房子扔在这儿,我们大家的心里沉甸甸的。”高克军挥手把众人召集过来,提高了嗓门说道:“大家都看到了,这是四百万平方米、一百个亿;而在旧城,四代同堂、同一个二十多平米之堂的情况还很普遍。四百万,对海市本身来讲,人均不到两平米,是一块可以消化掉的饼干。这种反差是怎么来的?是价格,是过高的价格,把老百姓从房地产市场上挤出去了。商品没有消费者,没人来消费,这是最最可怕的事情。我们今天来这儿,就是要挤水分,把这些楼房的身价定在一个恰当的水平上。”
陈光文捅了一把牛行长:“我们高明的市长又有神机妙算了。”
牛行长嗤鼻一笑:“这都是你拉的屎,却要市长来揩。市长当你的长工,真有你的。”
“算了吧,这些房子是追在他屁股后的一把火,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别说他他料理不了,就是料理不好,这市长的帽子就戴不住了。”
“嘿嘿,搞工程你得了横财,给市长却留下了横祸,做得真巧妙。”
陈光文一拱手:“过奖,过奖。”
起风了。风穿过楼宇间,打着呼哨,并把高克军在那边的话传了过来:“首先,政府让点费,免收销售环节的各种行政事业性收费和营业税、契税,政府不与大家争一分利;其次,建设银行让点息,把勒在开发商脖子上的绳子松一松,让他们也透一口气;第三,开发企业放弃暴发户的梦想,把期望的盈利目标降下来。我让有关部门核算了一下,这三付药下去,房价可泻掉百分之三十,广大市民和需求商基本就可以接受了。你说呢,文老板?”
“百分之三十?这么多?可以接受,完全可以接受。”
高克军看了一眼市建设银行的刘行长:“你的态度呢?”
刘行长只说了两个字:“同意。”
“同意是什么意思?”
“同意就是支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支持?”
“好好好,我支持。”
“看来你有保留意见呀。留在肚子里,当心肚子疼。”
“我是怕说出来,市长你会头疼。”
“你倒讲啊,话讲清了,事才好办。”
“那我就不客气了。”刘行长清了清嗓子:“高市长,你的想法倒是不错,可惜我没有让息的权力。”
高克军盯住了他:“没有?真的没有?老兄,不要以为这是剜你的肉,而是为你设身处地想。你看,这积压的一百个亿里,少说你也有三十个亿。你不让点息,早点把这笔资金回笼了,不出三年,银行关门大吉,你坐的奥迪a6进拍卖行,这简直是不需要预见的事实。当然,我这不是给开发商们开脱,同时也要给他们加压力,用追债、拍卖等手段,促使他们还你的贷款。一切的一切,关键的关键,是把这些商品变成货币,让沉淀了的钱活跃起来。老刘,我们再不下决心,死路一条哇!”
刘行长还是不吭声,高克军瞅了他一眼,声音提高了:“老刘,军情十万火急,不允许我们坐在会议室里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讨论,也不允许我们闭着眼睛闭着嘴唇装聋作哑无所作为。这一回,我是强按牛头喝井水。不配合我这‘三个一点’的土政策也可以,但今后你可别怪我们的建设资金绕过你们建行流转。”
刘行长的心“咯噔”了一下,搔着头皮道:“好我的市长,你说让就让吧,大不了我搞一些技术处理,出了事我把这顶乌纱帽丢了。”
“这还象个态度。老牛、老刘二位的表现特别好,为了事业不怕丢帽子,我们政府部门要向他们学习。”高克军转身对陈光文道:“老陈,从现在起,你的工作内容就是两个字:卖房。我命令你,到年底必须把百分之八十的积压房卖出去。卖不出去,就要考虑你是否称职。”
陈光文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局里的其他工作……”
“要那么多副局长干什么?让他们去做。别的工作做好做不好我不管,这件事却要绝对地做好。还是那句话,卖不出百分之八十,就考虑自己的去留。”高克军一指滔滔东去的荟影江:“同志们,你们已经看到了,河流会为自己开辟道路的。经济也是如此――一股湍急的河流,总要找到自己喧泄的河道的。我们顺其潮流则昌,逆其潮流则亡!”
陈光文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机械地“嗯”了一声。江对岸传来阵阵锣鼓之声,这是他的哥哥――市委书记陈光玉在出席市文化宫的落成典礼。他不由得埋怨老哥:人人都说一把手是绝对真理,二把手是相对真理,可高克军在海市都一手遮天了,你还有心思为个狗屁文化宫剪彩。真该给买一桶钙片补补钙。哼,我要有你那书记的权,喝令他高克军往东他不敢往西,否则抹去顶戴花翎,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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