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哲怕小雁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便悄悄扯了她一把:“不要胡说了。”
小雁一撅嘴:“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高克军刚才嘴里说的小事,其实是一件很大很棘手的事。市政府派出工作组进驻万方公司调查,但调查认定闯关走私是万方公司分支公司偶尔的一次所为,与万方总公司毫无关系,万芬更是毫不知情。不仅如此,万方公司的职工天天在市政府门口举着“要饭吃,要上工,要求释放总经理!”的牌子示威。高克军把第一批工作组撤了回来,又派了一批工作组进去查。他不相信闯关一事就这么简单独立,不相信万芬就这么无辜,他甚至怀疑第一批工作组手脚不干净。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别看眼下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如果真拿不到万方公司走私的确凿证据,如今躲在一边不吭不哈的万芬的背景人物就不象现在这样和自己求情通融,而会露出猛虎的牙齿来。自己行动必须快,必须准,必须狠。
高克军也是后来才知道万芬、万方公司的部分背景的。闯关的走私分子已被枪决,万芬的案子却久拖不下,省里不断来人来电,纷纷游说,讲“罪犯已经受到了惩罚,这事对上对下也算有个交代了。不管怎么说,万方公司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对政府是做过贡献的,今后还是要往下办的。只要他们知错认过,罚一些钱算啦!不要因为这么一宗不起眼的案子,把一个大企业给毁了。”有的说:“万方公司和上边的某个领导是挂在一起的,腰杆硬的很。你不要狐狸打不着,倒惹一身骚。”还有的说:“万芬不是走私分子,许多事情都是底下的人背转她干的。再说,他是老陈的前妻,总要照顾一下咱们领导同志的感情和体面吧!”高克军当时说:“这不是我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依法办事,让事实说话。不管怎么讲,万芬她是公司的法人代表,难辞其咎。事情不到真相大白,我们不敢放她。至于关系网,我看谁也不敢在这么恶劣的案件上循私枉法。如果不怕群情激愤、民怨沸腾,他就到海市的电视台上讲一讲他们的理由。如果真的认为我想借机给老陈难看,在这件事情上有失公道,你们可以组成万芬的律师团在法庭上帮她讨公道。”在高克军看来,甭说万芬已经和陈光玉离婚,即使没有离婚,陈光玉也不应该把自己的立场放在走私分子一边。他也相信这件事全市人有目共睹,执法机关一定会秉公办事。没料到海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决的结果竟然是交钱走人。高克军怒气冲冲地把电话打到法院,法院院长软绵绵地说道:“你们政府认为不妥,可以让检察院对我们提出抗诉。高市长,万方公司的来头很大,能罚点钱已经很不错了,很够意思了。”
这时的高克军不但愤怒而且震惊:“喂,这是你一个法院院长应当说的话吗太令我惊讶了。这一案件事实清楚,是非分明,有目共睹,再不懂法律的人也知道刑罚是不可避免的。对于你们这样的结果,我们感到失望,更感到愤怒。更进一步讲,政府不接受,人民不答应。法律不能向任何人献媚,检察院当然要抗诉,你就等着脱去法官衣裳的那一天吧!”说完就扔下了电话。目前这个案子还没完全了结,种种力量正在发生着无形的但是很强烈的对抗,最后的趋向也不明朗。倒是作为局中人的万芬,保释后辞去万方公司的职务,到香港一家公司担任高管人士去了。不出高克军所料,社会上舆论大哗,街谈巷议不绝于耳。就在前一个小时,高克军找到陈光玉,希望他支持检察院抗诉,以市委的名义也给法院打个招呼,尽快重新审理。陈光玉从前往后不慌不忙地理着满头白发说:“从公来讲,党的领导要超脱,我是市委书记,不能越俎代疱,包办一切;何况党也要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活动,自己要依法办事,也要支持依法办事。从私来讲,万芬是我的前妻,我也得回避,不便说什么话。一些人已经拿我的只言片语做文章,把我描绘得一塌糊涂。我再表态,太不明智了。我们还是要尊重司法机关办案的独立性,乱插手不好。”
“不论什么机关,都要尊重民意。法院如果坚持他们的立场,我作为一名人大代表,在人代会上是要质询他们的。”一个人要有多少双耳朵才能听到群众的声音?高克军十分气愤,当时硬戳戳地说:“海关同志的鲜血不能白流,他们是党光荣的烈士,而你是党的市委书记,我是人民政府的市长,我们谁都不能无动于衷。”
陈光玉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我无动于衷我也很激动,我差点发作了心脏病。那几个犯罪分子不是在我的过问下从重从快枪毙了吗你要我说,我就说说万芬的事。我们俩虽然性格不合,但我还是了解她的。她出身贫苦,也受得了苦,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我相信她还是有党性的,绝不会为了几个钱就做出损害国家利益的事。一个女同志,年纪又那么大,管那么大的一个公司肯定力不从心,下面人钻空子很容易。因此,她要承担失察失职的责任,而绝没有走私的罪行。尽管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可以拍这个胸脯。可是,我能说这样的话吗再者,我这样说,谁信谁满意我的职位、我的觉悟限制了我为任何人做出辩护的权利。社会上有许多人的心理很阴暗,恨盼不得领导家里生病、死人、被盗、出事情。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保持沉默。”陈光玉动了动窝在沙发里的身子,咳了两声:“克军同志,情况越复杂,你我越要冷静。你作为人大代表,自然可以质询法院。但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市长对法院院长提出质询,这人代会还能开成吗?市长、院长的选举岂不乱了套?已经有人借这件事,挑拨离间我们二人的关系,说什么书记的老婆走私,市长抓了书记的老婆。万芬只不过是我的前妻,她也不是你抓的,他们这么传谣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高克军仍是怒气冲冲:“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我们堂堂正正,谣言就不会有杀伤力。”
陈光玉拍了一下扶手:“幼稚,幼稚。谣言可以伤人于无形。克军,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万方的案子结不了,好象是我这个市委书记在设置障碍似的。我重申一遍,我和万芬、万芬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和这件事,否则,就是对我的不尊重,就是对我个人人格的污辱。一句话,依法办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该砍她的脑袋就砍她的脑袋。孩子们感情上可能受不了,我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我会教给他们什么叫生活。”说着,陈光玉颤抖着手掏出手帕来轻拈眼角。末了,又长叹一声:“克军,我比你大了十几岁,在官场上已是边缘年龄,马上不是人大,就是政协,海市的重担就该你来挑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一把手的份量有多重了。”高克军只得无言地退出。
高克军挥手让纪严他们都坐下来:“纪老板,你的事小王和我讲了一些,你想做大企业,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不嫌简陋,这顿饭由我来请好了。”
纪严扬了扬菜谱道:“我已经点了菜,今天先让我做这个东,以后再吃你市长的。”
“你点了哪些菜呀?”纪严让服务员报了菜名,高克军不由皱起了眉头:“太多了,也太贵了。总量不能超过八个菜,总价不能超过三百元。”
“三百?三百的饭还能吃?”
“已经不少了。三百块,一个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哇。纪老板,咱们是初次见面,我不知道你有多少家产。我老家清朝时候出过一个大商人,号称‘渠半城’,半个城的商店铺子都是他家的。按说他很有钱,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应当不在话下了吧。可他不,粗布衣裳,洗了又洗,补了又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和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差不了多少。他很敬业,每天都要到商铺巡视,有时见了糖豆豆就犯馋,便趁伙计们不注意,偷偷伸手到糖罐里拿两三颗回去吃。伙计们发现了,因为他是东家,不好意思说。但时间长了,卖糖的有了亏空,他还要罚伙计。伙计们没办法,便把糖取了,里面放了些黑酱。他不知道呀,照例去偷糖,结果抓了一手黑酱。这个事听起来有些可笑,却看得出这个老板的节俭。他的后人用他这么节俭下来的资产,办起票号,汇通四海,富可敌国。纪老板,三百块能买多少糖呀,已经够奢侈了。”
“市长教导的对,今后我一定尽量俭朴。”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四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纪严给高克军一边倒酒,一边说道:“高市长,这次企业家协会你给我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说搞企业的千万不要变成政治家,要求搞政治的懂企业,我们很感动。”
“我是这么讲过。有些干部要么把企业当作摇钱树,要么当作苦菜花,惟独没有把它当作我们事业的核心。如今是企业家时代。整个海市,缺乏的是企业家,过剩的是政治家。你不知道,大大小小的机关干部,关心的事情比我还宏观,可以说世界意识很强,国际风云尽收眼底,五湖四海皆在心中。相互一见面,张口是克林顿用肉弹打莱温斯基,用导弹打米洛舍维奇;闭口是叶利钦解散政府换总理,帕米尔高原的印巴危机。也有的说,美国它敢用导弹轰炸咱的大使馆,咱的导弹也不是吃素的,应该给它的白宫来一下。还有的议论英国的疯牛病,比利时的污染鸡、伊朗核扩散。你听一听,出口成章,高谈阔论,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派头,但惟独不知道怎么解决我们眼下的问题。我在一次大会上就讲,同样是关注科索沃,青岛的汪海看到了别的商家不敢进入的情况,在那里抓住商机,打了一场‘双星’鞋的销售商战;你关心国家,关心环境,也应该先把自己的企业办好,先把自己周围的环境搞好。清谈误事,清谈误国。”
纪严与高克军碰了一下杯:“高市长,你不能把他们想象成小学生,会乖乖听你这位市长的话。虽然思想僵化,观念顽固,但他们有护官符,精通官场的一切规则,对你们领导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对我们企业有五花大绑的本领。祸国殃民肥己了,你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高克军轻轻啜了一口:“哄我们不要紧,捆你们却了不得了,他们这是在窒息生产力。我不会让他们的生活如此平静的。我反复讲,谁砸海市的锅,我就砸谁的碗。我正缺乏这方面的典型。这样吧,你举报,我查处。”
纪严摇着头:“送钱送物送笑脸都巴结不住,检举揭发,他们还不得把我送上绞刑台”
“你们屈服于他们的淫威,只会使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为什么光见贼吃饭,不见贼挨打,就是因为你们的绥靖主义。你们给我往出指,我来当打贼的那个人!”
“过后给你指吧,咱们先吃饭。”
“小王给我今天安排的任务可不光是吃饭。喂,你的公司要上市,进行得如何”
纪严一饮而尽:“我正要和您说呢。我现在好比放在小木盆中的大汽球,处在一个要么胀大、要么缩小的临界点,往大做很难,一不小心很容易走下坡路。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办到今天,又碰到一个坎儿。不知道是谁做的规定,股市只许国有企业进去,不许我们进去。我们也纳税,也为国家做贡献,可还要歧视我们。难道这不是社论里批评的‘唯成份论’”,
高克军沉思了一下说:“被批评的东西,往往是广泛存在并大行其道的。咱们国家的许多政策是根据改革的进展情况逐步制定的,摸着石头过河,这就有个逐步完善的过程。你想想,十个指头哪能一般齐”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
“那也有手心手背之分。”高克军扭头对王思哲说道:“这件事你有什么见解”
王思哲看了一眼小雁,小雁用筷子一敲碟子:“市长叫你说,你瞧我干什么”王思哲的脸微微一红,说道:“高市长,可以拿国有的正荣集团兼并良华公司,来个捆绑上市。”没等高克军表态,纪严就摇头:“上市是为了我,何况我这个人宁当鸡头不做凤尾,不想活在别人的屋檐下。”高克军瞅了他一眼笑道:“你不愿卖身求荣,我还不想惹麻烦哩。和你们个体户拉拉扯扯乃官场之大忌。”
“个体户也是人。”
“但当了领导,有了权力,就只能当孤家寡人。”
这时,王思哲又说:“高市长,这件事也可以反过来操作,良华公司可以买下天纺、市机械厂等任何一家国有企业。”纪严一晃手:“我可当不了国有企业的老板。当国有企业老板,受的是另一种制。”高克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就是能当了,我也不敢简单地卖给你。你戴一顶红帽子不打紧,别人给我扣一顶傍大款、变相侵蚀国有资产的黑帽子,那可受不了。就说我不怕担这个名,这个厂给了你,万一经营状况没个好转,工人们照样下岗,企业又有了新的债务,还得我来收拾局面。我何必犯这个傻。”
王思哲不明白一向大刀阔斧的高克军为何畏首畏尾、缩手缩脚:“高市长,你怎么……”
高克军指着纪严说道:“我和他正处在博弈的纳什均衡状态,都为自己好而选择。我想给他个亏损企业让他替政府背个包袱,他呢,只想挂个国有企业的外壳包装上市筹资,其余的一概不管。此时此刻我们是找不到结合点的,尽管我相信我们合作会有牛郎织女般的好结局。小王,到达美妙境地,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纪老板,今天算个开始,我们可以保持接触,把这个事情做成双赢。”
纪严说道:“我会有耐心的。”
高克军挟了一口菜,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就招呼道:“这些菜可不是叫你们看的,你们都吃呀。今天虽然事情谈了半拉,但我算是领教了民营私企老板的精明。我们国有企业的厂长们,要都能象你这样,企业就有希望了,我也省心了。”
纪严笑着说:“只有为自己干活才不言苦累。你今天让他当个体户,明天他就会做生意了。机制在作怪呢。”这时,有人打纪严的手机,纪严不想接,高克军说:“咱们吃饭清谈不要误了你的生意,你接。”纪严听了一会儿手机说:“邓老板,我劝你不要一下订这么多的货。开饭店的还怕大肚汉?你订得越多,我越高兴,但这些货压在你的仓库里,也就等于压在我的仓库里。不必担心,你什么时候要,我什么时候供,绝不会误了你挣钱。”
高克军听了有些纳闷:“钱还不想多挣?”
纪严收起手机说道:“那要看什么钱了。我替客户考虑,也是为我考虑。客户要多少给多少,看起来货是发出去了,很红火,很热闹,但货款收不回来,资金转不动,我不但挣不上钱,还可能会赔钱。我不造名,只造实。”
“在企业内部管理上你有什么法宝呢?”纪严所做的,是高克军在mba课程上见不到的,他很感兴趣。纪严想了想,说:“企业是一个小世界,一句话说不尽。我拣我认为关键的讲一下,就是在位要受控,升迁靠竞争,届满要轮岗,末尾要淘汰。别看我集董事长与总经理于一身,重大决策、重大事项,我也要听取董事会的意见,听取股东大会的意见,不能一人说了算。”
高克军深有感触:“我们一些企业家可不是这样,他们集创业者、所有者、决策者和执行者于一体,董事会形同虚设,下级也只能俯首贴耳。这些条件和权力的结合,使他们拥有了全世界最高的经营失误机会和决策失误机会,这是相当可怕的。”
“要办大公司,不限制个人权力是不行的。”
“岂止是公司,政界也是这样。美国总统林肯曾说过,所谓民主就是选了一个傻瓜出来做总统,那么这个总统在他有限的任期之内对国家所造成的伤害也是非常有限的。权力不能没有制约。”
“领导层是制约,基层是管理。管理是企业的基本功课。管理不善,一旦有问题,马上会成败地放大。管理突出一个字,就是严,在岗必须尽责。企业刚开张时,我在门口录像,发现了二十七个迟到早退者。我把车间主任叫来,让他们辨认。他们不想得罪人,说看不清楚。我火了,说:‘你们再看一遍,如果还是认不出来,就请班组长认。班组长认出来,你们的岗位就和人家换一换。’这一较真,他们全认出来了。下面的人松了,管理就落空了。”
高克军举起了酒杯:“尽管只听你讲了一点,但我是茅塞顿开呀。我要谢谢你,我要请你给我们的厂长们讲。来,干一杯。”
纪严端起杯子,王思哲和小雁没动,高克军说道:“光顾和纪老板说话,忘了你俩了。来,四个人一起碰杯。”
四个人喝了酒,高克军一推桌子站起身,向纪严伸出右手:“不管怎么,咱们总要感谢纪老板今天的盛情款待。再见吧”
纪严忙拉住高克军的手:“跳跳舞、洗洗澡,轻松轻松。”
高克军摆了摆手:“这种经济形势叫我轻松等海市人全轻松了,我再轻松吧。”说完,大踏步向外走去。
小雁落在了最后面。高克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难道这才是爱”向来自信的她,发出青春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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