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山城医院简陋的病房。从窗口望出去,可看见隐隐青山。
“老母亲病了,你也不说一声。”纪严抱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高克军坐在病床前用双手搓了搓发麻的双颊,起身来迎接:“哎,你们也是,六七百里地,跑来做什么?”领导干部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很难保留一点隐私。高克军和秘书小张打了招呼,要他保密保密再保密,但还是被一些人找着了踪迹,探病人的一会儿便一拨,慰问的话虽充满暖意,事情却令高克军恼火:不得清静啊!
“交通方便,只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老母亲病了,你也不说一声?”
“母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还经常不能在她身边。她一个人住在老家,身体一直是很好的。谁知这一病……”
纪严打量了一下狭窄而陈旧的病室:“高市长,这儿的条件差,到海市的医院吧。”高克军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这儿住吧,到了海市,更不得安宁。”
“那倒也是。可以后得接过去,不然没人照顾,再发作可就……”
“最发愁这一关能不能抗过去!”
“老太太吉人天禳。这病虽然来的凶,但只要控制住了,应当不会有问题的。倒是你,好我的市长,这次出来连个车都不带,寻医问药,跑过来跑过去,多不方便呀!我知道你这人自律,用公家的,怕别人说三道四,我把我的车给你留下。”
高克军连连摆手:“那更不行。这儿别看经济落后,坐出租可是又便宜又方便。”
“市长打的别给咱们海市丢人了。车嘛,新的,没牌没照,你先将就用着。我也不在这儿给你添乱,先回海市帮你找个住所,赶出院的时候我再过来。”
“不要再跑了,你有时间多跑跑你上市的事情。我已经让国资委评估市机械厂的资产,你也赶快行动,尽快完成重组。”
“好吧,我告辞了。”
纪严走后,高克军坐到妈妈的床头。面对老母亲,他心怀愧疚。他想起了小山、小溪、小村、小屋。爸爸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妈妈背着自己上地做活,养家糊口;上学了,妈妈把破了的衣服缝好,又洗得干干净净,还不忘在书包里塞几片地瓜;尽管不识一个字,晚上也要在灯下陪伴做作业;自己考个百分,她会乐上半天。上大学要走了,她又挨家挨户走遍了村子,教导自己要记住乡亲们的关怀。她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都寄给自己,嘱咐吃饱吃好,长好身体,做好学业。自己在外地成家了,多次要接母亲走,她总说年纪大了,到了城里没个人唠没个人聊,嫌孤闷,还是呆在村里自在。自己逢年过节回去,见住在破旧草屋的妈妈又添了皱纹,多了白发,真想大哭一场,每次离别都恋恋不舍。回到工作岗位,母亲的形象经常浮现在眼前,激励自己勤政廉洁,使更多的老百姓幸福安康,做母亲为之骄傲的儿子。此时,他不禁责问自己:难道只有妈妈病倒了,我才能呆在她身边?母亲把一切都献给了儿子,儿子呢?拿什么答谢了母亲的心血?难道把一切献给党、把一切献给事业能替代养育之恩,工作忙能成为不尽孝的借口?世界上并没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他多想就这么天天守着,直到日升日落,直到地老天荒。手机响了,李国仁打来电话,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就催促高克军回去在财政局给dec公司的五百万元的拨款书上签字。高克军嗯了一下,关上了手机。他一阵心烦意乱,老妈妈眼里是儿子,在众人眼里却是市长。你三天不走,五天也得走。他体味着忠孝难以两全,他品尝着人在政界,身不由己。自己还有去省城为恒通公司项目筹款的事情没办,pam项目经专家论证,不失为一个较佳的投资项目,省里边考虑从技改途径给予投资。
“妈妈,谁叫你的儿子是个市长呢?”妈妈头发蓬松,高克军用梳子轻轻地梳着。阳光照在母亲蜡黄的脸上,她瘦削的胸脯起伏着,就象熟睡了一般。高克军记不起自己儿时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情形,却清晰地记得妈妈倚在门前待儿归来的姿态。那是一种期待,那是一种希望。干柴就垛在门口,几只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叫着,跳来跳去。吊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着,缓缓地输入老人的身体。几天了,病情虽然稳住了,但不见明显好转,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脑梗!脑梗!高克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祈祷妈妈早日康复。
这时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孩的声音:“高市长!”高克军抬头一看,见是风姿卓约的小雁,不禁有些惊异:“你、你来干啥”
小雁一晃手中的一串钥匙:“纪老板把我留下了,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其实是她要主动留下的。昨天,王思哲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高市长的母亲病了,要她给找个陪待的妇女。她没有经过头脑,一下就意识到了这个妇女应当是自己。与高克军酒店分别后的当晚,小雁先是失眠,后是多梦,梦中的主角只有二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黑黝黝的高克军。好象是在七彩的霓虹灯下,自己对他倾情献歌:要这安静的黄昏,谁弹起叮叮咚咚的琴,带着缠缠绵绵的思绪,打动我空空荡荡的心。你好吗?真正地思念你,我最亲最近的人……仿佛跟着他登上了山顶,他指着下面的海市,谈着他的打算。自己依偎在他怀里,懵懵懂懂地听着。高克军问她懂了吗?自己答道:“我懂你,你说的一切我怎么能不懂呢?”从高高的山上飘飘扬扬到了海上,水天一色,长风万里,二人踏着水向湛蓝的深处驰去……这位年龄比自己大上许多的“船长”怎么会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诱惑力呢?因此当纪严让她去家政服务公司找一个的时候,自己一摆手:“你要知道,伺候的是市长的老太太,家政公司的那些人靠得住吗?有个三长两短,图情不领,反倒落些埋怨。”
“那就在咱们公司挑吧,你看谁合适呢?”
自己又是一摆手:“找别人?愿意不愿意的多,耽误事,我去就行了。”
“你行?”
“怎么不行,不就是给老太太搓澡擦身喂药穿衣,这我全干得了。再说,我在咱们公司担着秘书的名,却没有什么具体工作。”
“那你给小王打个招呼,然后出发。”
“用不着,现在就走。”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一种迫不急待的心情,而且显然不是为了老太太,而是为了那个他。
高克军知道小雁和王思哲的关系,也在饭桌上接触过一次。那次饭后的一天,他曾问王思哲:“思哲,啥时候吃你的喜糖?”
王思哲笑道:“早着呢,女朋友还不知在哪儿呢。”
“不对吧,那个小雁不是……”
“那是个未知数。不怕你笑话,我只是单相思。别看她大大咧咧的,骨子里是很纯情很高傲的。”
“那你应该更大胆更热烈地追求呀?”
王思哲有些颓丧:“这不是追求不追求的事,是缘分的问题。有时,我竟有一种自卑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高克军当时觉得不是这样:“她只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子,你不要丧失信心。”他对小雁就有这么多的印象,因此这时小雁的坦率出乎他的意料:“你说什么”
小雁仍然大喇喇地:“你指挥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绝不含糊。”
高克军几乎气晕,把手一挥:“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车,你回海市吧!”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让小雁走,小雁反而象燕子一般从门口飞到了老太太床前,边掖被子边说:“哟,看你凶的,你管那些干部灵验,管我嘛,还得问问我接受不接受。我只听纪老板的话,市长的话仅供参考。这也是责任制。我可不想刚上岗就被炒了鱿鱼,你也不至于这么残忍吧你要知道下岗女工的处境有多难,资本家的心肠有多黑。”
伺候了几天,撇开疲劳不说,单是不方便、不得手,就挨了好几次护士的呵斥:“你家也没个女的来招呼?看你毛手毛脚的,病人怎能受得了?”“病房也不清理清理,乱得垃圾场似的。”“能不能少让人们来探望,把我们的秩序都打乱了。”面对这一通又一通的批评,高克军只好硬着头皮认领。看小雁眨眼间就把妈妈床前床后整理得井井有条,高克军的口气松动了许多:“来这儿和小王说了没有”
小雁把空药盒、空药瓶往废纸篓里收拾:“就是他让我找陪待人的。他呀,自跟上你,我一约会,就说正在开会!是不是你们一天价啥也不干,尽开会了”
“那我这个市长不成会长了吗?还是不开会的时候多。”
“他过去自由惯了,如今开个会,骄傲的不得了,常在我面前炫耀。我说翻遍海市政府领导的官名册,也没见着王思哲三个字,你这根草翘什么狗尾巴?他说,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临时雇佣工,但角色很重要。别人一个月见不上高市长一面,我一天可以见三面。我说高市长又不是电影明星、当红歌星,见不见咋啦?他说你是政治明星,是‘治国平天下’里的谁,是干国的忠臣。我又说你只不过是忠臣的马前卒,累死累活,只有高市长一个人知道,值得吗?你猜他说啥?”
“猜不着。”
“他说,你是个女人,只懂女为悦己者容,不知士为知己者死。”
“是啊,当人民公仆是需要境界的。官越高位越重,越要境界呀!”高克军把头扭向窗户,望着远处的青山白云,不由低声吟诵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小雁没听清,说道:“你磨叨什么呢?”
“没什么。我觉得你还是回海市吧。老人又是屎又是尿的,还是我来收拾的好。”
“算了吧,伺候老太太这活儿,我比你称职。”说着,她端起痰盂往外走,走到门口用脚一踢房门,瞅了高克军一眼:“船长,劳驾你的手一下。”
“船长?”高克军楞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第一次见面,她把自己当成了船长;在那一个梦中,她还是要叫自己船长。“这个鬼丫头!”高克军心中嘀咕了一句,跑过去拉开房门,小雁低头一笑,轻盈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她放回刷净的痰盂,又提起了脸盆:“对不起了高市长,请先出去一下,我要给老太太擦身子。”
“我去打水。”高克军拎起暖水瓶,小雁格格一笑:“比方才聪明些了,船长。”
为什么要留下她难道仅仅是为了招呼老太太高克军想起了雨夜的那一场春梦,这是春梦的主角到场了哇!金樱桃,你还固执己见吗高克军走在路上,心却象暖水瓶里的那半瓶水一样晃荡着。
小雁见病床前放着些旧本子,封面上写着高克军的名字,猜想这是老太太保留的市长上学时的作业本,便随意拣一本翻开,看到了一首小诗:
小刀还是崭新的,
银色的刀刃十分锋利;
它总是乐呵呵的,
因为它自信,
锋利绝不是自己的短处;
它静静地躺在铅笔盒里,
终于有一天,
一双手将它拿起,
那一双稚嫩的手啊,
正要用它去削铅笔;
那双手开始削了,
削得很不熟练,
一下一下地,长的铅笔短了,
连小刀也看着着急!
“哎哟!”小刀划破了手,
殷红的血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