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龟蛇遇狐狸

次日清晨，夏雨来尚在床上拥被自怜时，林佩瑜已经起身过来侍候夏老太洗漱，再倒净痰盂倒缸，便下厨生火去。夏老太忙碌了半辈子，今见媳妇如此勤快，心中甚感自安慰，便也起身下厨来帮忙。婆媳从此厨下堂上说话解闷，凡事又有个商量，自是其乐融融。夏雨来也日渐见着林佩瑜的好处，面子上对着她却还总是那一付冷淡嘴脸。林佩瑜也不去理他，每日里该干嘛还干嘛，老太看在眼里，也一言语，只配合着儿媳，两人说说笑笑却把夏雨来冷落一旁。夏雨来只得每日在书房中度过，偶尔也探头偷偷瞄出来偷偷瞄几眼正在院子里做活的林佩瑜。既盼母亲能早日放自己回城去，却又有些舍不得了。

三月春光正好，这一日夏雨来踱出门来，想去野外走走，走到巷尾那榕树下，见一个汉子挑了一担青皮鸭蛋在哪叫卖，一个妇女正弯腰在挑选。便听这那汉子问妇人道：“我听说你们乡里的那位中了头名秀才的夏雨来便住在这巷里。”

妇人正背对着夏雨来，没见到他，答道：“姓夏的不住在这夏厝巷，还能住哪？”

卖蛋汉子又问：“我听说这夏秀才虽然有很多心计，爱算计人，但他娶了个很厉害的妻，整得他都不敢出头了。”

那妇人“哧”一声笑了，道：“你这倒挺是灵通，听谁说的？”

卖蛋汉道：“我一说你就笑，这说明我说对了，这夏厝巷里我有亲戚，夏雨来成亲那夜，他家小孩去听那窗下偷听，就听到那秀才娘在整他。”说完大笑了起来。

夏雨来听得心里发火脸上发烧，又怕被那妇人瞧见他，转身进了一道小巷。侧耳听那妇人小声地说：“不要这么大声，要是被他知道你在这里说他，小心他整你。”

卖蛋汉越发大声说道：“你们乡里人怕他，我却不怕他。我这老鸟食盐多过他食米。”

那妇人忙还了蛋钱道：“好了、好了，你要想我惹事你自个去，别把我也扯进去。”

夏雨来见妇人提着竹篮走了，便出来，走到卖蛋汉的担子前，装做看蛋。那汉子见他样子似要卖蛋，便殷勤地起来：“兄仔，你看我这蛋枚枚都很好，这是家里自己生的，不用挑，包好。”

夏雨来道：“老兄，你倒是会生，一生就生了这么多。”

卖蛋汉不以为意道：“家里养多就生多了。你要多少？”

夏雨来问道：“你这蛋怎么卖？”

卖蛋汉道：“一枚一个钱。你要是买多了，算你便宜点。”

夏雨来道：“我要买多些，我这里连个装的篮子的都没有，不如你把这蛋挑起来跟我走，到我家门口我再向你买，如何？”

卖蛋汉见有大生意做，哪里不肯，挑起担子便跟着夏雨来走。夏雨来领着卖蛋汉回到自家门楼，进门搬了张凳子出来，让卖蛋汉坐下道：“老兄你也累了，你坐坐，我再慢慢选一选。”

卖旧汉坐了下来，夏雨来蹲下去又假装选蛋。那汉子左右看看，又来问夏雨来：“阿兄仔，你家离夏雨来家近吗？”

夏雨来不动声色道：“不远。”

那汉子又问：“听说夏雨来很爱玩弄人，是不是真的？你被他玩弄过吗？”

夏雨来道：“靠听说那说不准，我也没被他玩弄过，有机会你自己见识一下不就行了。”

那汉子道：“要是真见碰上了，还不知谁耍谁，我在我们乡里也是龟蛇出名的。”（龟蛇，潮语中意喻：心计多。）

夏雨来道：“是啊，一看你就是个精明人，吃亏的事你哪会做。”

卖蛋汉得意地说：“在我们乡里，从来没人敢看我的正面。谁敢得罪我，我整得他叫佩服。保长都怕了我，上次，我在乡里街巷（乡下村落没街市，把村里的主要通巷当成卖货街，俗称街巷）摆地卖蛋，那个保长说那个位是亲戚的卖菜的，硬是我要搬走，我一生气，把蛋一个个拿出来全摆到巷中央卖了。那巷里来往的人都走不了，又没人敢踩上我的蛋，我让他们找保长解决去，保长没办法也只能来向我赔礼。”

夏雨来手里拿几个蛋左右寻着地儿放。卖蛋汉见了忙站起来道：“先放这凳子上吧。”

夏雨来把蛋放凳子上，可蛋一放上去就滚动，地上便是石板，掉下去非打破不可，卖蛋汉忙用双手围起来拦住。夏雨来又一枚枚地挑，那卖蛋汉半蹲在地上，张开双手围着蛋不敢松开，见夏雨来越挑越多，他虽然累得腰背酸痛两腿发麻，但见有这大宗的生意，心里却也高兴。夏雨来直把一箩蛋全搬到凳子上来，那蛋堆得象小山似的，全凭卖蛋汉又手做个箍箍住。夏雨来这才说：“你这果然是好蛋，我全要了，你且等等，我进去拿个篮子来装。”

卖蛋汉满心高兴道：“好好，我算便宜些给你。”

夏雨来又问：“你这样子能支撑多久？”

卖蛋汉怕得罪买主，充好汉道：“我，这样轻松啦。我一个马步能扎一个多时辰呢。”

夏雨来道：“这便好，我得找个大点的篮来装，你若受不了便叫我一声！”便进门去。

那卖蛋汉蹲在那里，左等右等等不到这买蛋的兄仔出来，他双腿已经再难支撑了，可又不敢松手。这一松手整箩的蛋可就全打到地上去了，到时可就血本无归。他心中叫苦连天，只盼买主快点出来，想要叫喊又不知姓名，实在没办法，那巷里头走起动的人知道是夏雨来要整他，也不愿来多管闲事。凭他蹲着身子又手围着蛋一脸痛苦在那寻思办法。再等下去日已见午，卖蛋汉把个阿屎马步扎不半个时辰，流了一身的虚汗，此时肚也饿了，力也尽了。两腿一软，人倒在地上，蛋上散落了一地，碎的碎破的破，只流得满地黄白蛋浆。他正叫苦连天，夏雨来却提着竹篮安闲地开门出来。

夏雨来见到一地的破蛋，怒道：“你这老兄，也太不厚道了，你便是不想把蛋卖给我夏雨来，也不能把蛋打在我家门楼前，你这不是存心侮辱我么？”

那汉子听他自报家门，才知道自己原来惹上了夏雨来这个主，没想到四处打问不到，却一头就撞了进来。可他一下损失了几十个蛋，总是心有不甘，便指着夏雨来骂道：“你这臭种，是你说要买蛋，又挑了这么多蛋叫我等你，你现在才出来，害我蛋都打破了，你要赔我。”

夏雨来笑道：“这天下还有这道理了么？我说要买蛋，你把蛋打破了却还要我赔。这是你养的道理么？”

卖蛋汉说：“你要是不把蛋拿出来放在凳子上，我这蛋就不会打破。”

夏雨来问：“我把那蛋选出来时它打破了吗？”

卖蛋汉道：“我把它们圈住了，自然不会打破。”

夏雨来道：“哦，那你为何又不住了？”

卖蛋汉怒道：“我以为你一会就出来，怎么知道你到现在才出来。”

夏雨来道：“我刚才先才有问你的，你道你那马步扎一个时辰都轻松的。我进去编个篮子出来，尚不到半个时辰，你却把蛋打破了不买与我，还弄得我门前一地的蛋浆。今日你若不把这门前给我清洗了，你休想就此走了。”

林佩瑜在院里听得门外夏雨来与人吵闹，便开门出来看，见门前一地的破蛋，便问：“秀才，这怎么满地是破蛋？”

夏雨来正恼着她，若不是她，他又何至于被人拿来当笑话。心中那一口恶气上涌，对着林佩瑜吼道：“回去，出来多管什么闲事！”

林佩瑜见他发火，不知为何，这几天见惯了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把他当回事，转身进内，把大门关上。卖蛋汉见他们这般情景，心想这夏雨来怕老婆的话肯定是误传。只怪自己不该多嘴招来这是非。他自知今日到龙湖来翻了船，只得忍起心中恶气，去他亲戚家借来水桶提水为夏家洗门楼。那汉子洗完门楼，离去时不由恨恨骂道：“什么夏秀才，分明便是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