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来进得房来,詹大才忙过来引见,夏雨来见了詹学希,坐下说话。
詹学希道:“当日听说夏秀才考中头名秀才,老朽便常跟同僚说起,这头名秀才能以弱冠而居众生之首,必是文曲星下世。今日一见果真是神俊少年。我儿能与夏秀才同窗为友,实是大幸。”
夏雨来忙谦辞道:“伯伯过奖了。学生年少无知,幸得与大才不嫌弃与我同处一院,使我处处受大才兄相照应。便是这才学见识,大才也无不在我之上,我二人每日同案功读,屡受大才兄点拨,受益多多哩。”
詹学希笑道:“夏秀才却是客气了。”
夏雨来曾听府衙中人说及这饶平县衙师父詹学希,最是一个圆滑精明的一个人。常言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饶平县衙的太爷流水般换了一茬又一茬,詹学希却是铁找的师父一当了一任又一任。詹师父混迹县衙二十几年,赚下田地山林无数,便是海边渔船也有十几只。他虽有一妻二妾,无奈单出一儿,家中人丁单薄,仆从也不多,再加之处世极是低调。竟无人留意他有甲一方之富。夏雨来今日一见,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脸福相的人。笑起来一双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夏雨来偏看出那缝中精光。心中不由暗骂道:这修成精的老狐狸。却也奇怪,怎的这样的爹却将大才调教得这般耿直性子。
夏雨来欠身问詹学希道:“伯伯因何在这种雨天进城,莫非有什么紧要事?”
詹学希道:“只因知县大人与海阳县龙湖乡黄家有员外的二小姐缔结姻缘,老朽此番是到黄家,向他家二小姐问名请期的,如今诸事已妥,正要回去复命,顺路来看看的。”
饶平往海阳县必经府城过,想不到詹学希竟不先来看儿子,此时事情办妥方来看望。这詹师爷办事周密。只不知他是否听到什么风声或看出什么端倪来。夏雨来将眼望着詹大才,想从他那里得些信息,不料詹大才在一边正襟危坐,竟是目不斜视。夏雨来心中暗骂,却也无法,只得自己试探一下。
夏雨来忙道喜:“这却是天大的喜事。听说这黄家的小姐,都是花容月貌,不知伯伯可曾见着,是否果如传闻所言?”
詹学希奇道:“夏秀才与黄员外同处一乡,不识得这黄家小姐么?”
夏雨来道:“不怕伯伯笑话。学生早闻黄家小姐美名,也曾心生倾慕。只是黄家深宅大院,小姐是闺阁芳草,学生向来又勤于攻读,竟未见过。这是闻芝兰之名而觉其香。”
詹学希笑眯眯道:“夏秀才果真是位君子。不知夏秀才倾慕的是黄家哪位小姐呀?”
夏雨来心中暗骂:“这老狐狸。”遂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伯伯见笑了,乡里人都说道:古有貂婵,今有二娘。说的是这黄家二娘哩,都道她不但貌美,且彼有才华。”
詹学希道:“二小姐我是见了,果然美貌端庄,不负此美誉。想来三小姐也是一位天人了。”
夏雨来失笑道:“若不是机缘巧合,谁能知黄家尚有位三小姐呢。”
詹学希道:“哦,却又是为何?”
夏雨来笑道:“这三小姐平时倒少听人提起,却正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哩。原来还是位才女哩。”
詹学希问道:“却是如何一鸣惊人的?”
夏雨来道:“伯伯可曾听大才兄提起我们的同窗好友金学章金秀才?”
詹学希道:“大才常提起金秀才与夏秀才二位,说是在这城学之中,与二位最是投缘。”
夏雨来笑道:“这三小姐便是为着学章兄做这惊人一鸣的。说起来便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哩。”
詹学希道:“那倒要听听。”
夏雨来讲述起昔时之事:“先时我与大才兄、学章兄游凤凰山,游至凤鸣涧时,学章兄出一上联与我二人求对,联曰“凤山凤鸣涧”,我二人一时未对上,他便解下身上玉,说道若有对上的,便要以玉相赠。我二人当时未对上,事后却也忘了。月前,学章兄与大才兄到我乡里做客,学章兄偶遇黄家三小姐,这三小姐身着男装,以“龙湖龙弄潮”赢得学章之玉。谁知这玉却正好与她身上玉成对,这不正是天赐的良缘么。只是当时学章兄并不知这男子便是黄家小姐,那黄家三小姐回家之后,问起玉的事,黄家员说出与金家的一段往事来,却承着一段错失了的姻缘。黄员外遂遣人上金家告知玉已成对,现在三小姐身上。学章兄仰慕这黄家三小姐的才学,已经请媒求亲定下婚事了。难怪以前未听人提起黄家三小姐,原来却是当成男儿养的。说不定学生还在哪里见过,只是未能识破哩。这时想来,还感遗憾哩。”
詹学希笑道:“这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当真值得祝贺。夏秀才姻缘自来天注定,命里有时终须有,却也无须遗憾。”
夏雨来道:“可不正是。刚刚学章兄便请了我二人喝酒祝贺一番哩。哦,对了学章兄道,黄员外说道二小姐与三小姐是一胎双生,如今又都定了亲事,便要图个又喜临门,让二女同日出嫁哩。不知伯伯为二姐择的佳期却是哪一日?待我去与学章兄做个头报,好再讨他一席酒。”
说得詹学希把眼都笑成一道线,说道:“择了六月初六。”
夏雨来道:“六六大顺,好一个吉利日子。大才兄你且陪伯伯说些话儿,我去将这喜讯报与学章知道。”说完起身告辞出来。
会在这里旁敲侧推。此时已是五月二十,离六月初六只有十几天,詹师爷这一趟回去,筹备婚礼晏席必定不会随着迎亲队伍再来。便是他断定黄家是认女代嫁,他那样精明的人也不会为着一个快要调任的县令去得罪一方豪强,自然是能装聋便装聋能做哑当做哑了。
夏雨来心中安定下来,行至上水门码头来,见码头上停着若干货船,他便扬声问道:“哪位船家今日要行龙湖的?”
只见布幕翻动,一船舱里出来一名汉子,问道:“你可是要托货?”
夏雨来道:“不是托货,是托话。请问兄台是否要往龙湖?”
那汉子道:“左右无事,你若雇钱我便去。”
夏雨来笑道:“只捎一句话,却雇不起。”
那汉子转头进舱去。夏雨来望见那边有一渡客的船正要离岸,忙跑去问道:“船家可是要到龙湖去?”
那船夫是位老者,说道:“你也要到龙湖么?刚好这船上有位客官也是要到龙湖去的,恁刚好凑伙。”
夏雨来忙道:“学生只是托句话。船家到了龙湖码头,请捎句话与那码头上的张横,只道夏雨来有事,请他这一两日来府城一趟。船家捎话如载人,这是船钱。”说着递上几文钱。
那船家忙推辞道:“老汉行船多年经常听人说起夏秀才,是个才子,秀才只是托句话与张老大,却不敢就拿秀才的钱。”说着将竿一撑船儿离了渡头。
夏雨来撑伞立在渡头,望着烟雨中一江流水发起呆来。自金学章赠玉黄素芳之后,他便未有一刻消停过,只想如何成全这二人。进城之后公事作业成堆,他整天忙碌未有一刻消停,此时渡头只他一人,天地空蒙流水如烟,极静中心中一种莫名的情结在翻腾涌动,一股酸楚之气直击胸腔,他想大吼一声把满腔情结发泄出来:莫道这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我便要成就这一对好姻缘。烟波淼淼的江面中现出一张清瘦的俏脸来,那一双眼睛含愁含怨,一声叹息把他的心拧成一团,那清瘦的俏脸转过去,只留下一个背影,袅袅婷婷地远去、远去。他仰天长叹一声,空中却又现了一张大脸盘来,那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冒着汗珠,冲着他咧开嘴笑,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他想要斥责她,女子应笑不露齿,行不露足,那脸却立即怨眼猛睁,把他把嘴边的话堵了回来,那张脸又回复了平和,认真地说。道:只要你一心为着这个家,我便磨一辈子豆腐养着这个家,总不教饿着了谁。夏雨来心中一阵感激,似这等贤妻,却也难得。夏雨来连声嗟叹,世间事难求尽善尽美。
夏雨来正如痴似呆之时,突听得背后大喝一声,吓得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掉进江中。回头看时,却是詹大才。
詹大才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要去向学章报喜么,这何在这江边发呆?”
夏雨来气道:“许你桥楼上饮酒,便不许我江边听雨么?谁知道来了你这一道闷雷,全没正经。”
詹大才大笑道:“我是看你魂儿要掉了,将它唤回来哩。”
夏雨来问:“你不陪着伯伯到这里来做甚?”
詹大才道:“我这是送我爹回去,送到湘子桥头,远远的见你一人立在渡头,若此过来看看。你可去找过学章了?”
夏雨来道:“尚未去。我出得外面来,走了一半想起这么重要的事,黄家可能早就着人来报了,不用我去当什么二报。咱们回去吧。”两一路往回走。夏雨来又问:“你爹来可曾跟你说起黄家的事?”
詹大才道:“我爹只道此次往龙湖,诸事办得甚顺当,原想黄小姐远嫁饶平,安人必定会有此不舍,不想安人竟也是欢天喜地的,倒是小姐有此恋家。看来这小姐并不甚得安人喜爱哩。正是为着这话,使我一时不敢乱说话,更不说起去龙湖的事。”
夏雨来道:“不提往龙湖,学章遇黄家小姐赠玉的事,更是显得不合学理。看来你爹已经对黄家起了疑心。”
詹大才道:“若道我不提学章的事,却也没什么可疑的。我爹爹为人虽是和善,然对我管教甚严,我自幼顽鲁,父亲见我时不是为着要打便是要骂,我父子平日也无甚家常话说。曾记得一次,我将一位衙内公子打了,爹爹要我认错,我偏不认,爹爹竟将我吊起来一日一夜,我拒进水食,把我娘与二位姨娘哭得七荤八素。爹爹找不了台阶下,暗中着姨娘偷偷放我下来,这却是后来姨娘告诉我的。”
夏雨来苦笑道:“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哩。”
詹大才叹息道:“如今想来,也是我顽性太重,真难为爹爹了。我爹办事向来谨慎,这种没有凭据的事,他便是心中存疑,也不会说出的。”
夏雨来心中也道:这倒是真的,这老狐狸不会为着调任在却的县官去惹上一身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