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水从口、鼻、耳朵灌进,胸腔被堵住了,水流卷裹着向下沉、向下沉,身体冰寒、冰寒,意味在流失,一只大手环住了腰身,世界成混沌成一片......。黑暗的深处大浪滔滔,大浪翻腾着,感觉很遥远,浪潮近了、近了,既遥远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能感受它在冲击着豁口,痛楚刺激着神经,耳朵里听到了呼叫的声音,声音那么宏亮却又如来自天外。翻腾的浪潮越来越猛烈,终于冲破豁口汹涌而出。痛楚变得真实了,耳边的呼叫也真实了,一张满是横肉又胡子拉茬的脸显了出来,那脸如此之近、如此之近......。周围恢复了黑暗,好漫长的黑暗。四周静默无声,云层在底下流动,一幅幅的映像在交替浮现: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里没有泪水只有绝望,叔父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嘴皮在动:把她卖了吧;一张笑靥如花的小脸凑到跟着,仔细地端详之后突然大声叫喊:娘,她好瘦呀,这样怎么跟我玩;女人的脸阴沉着,手里拿着针:把手伸出来,让你知道大小尊卑;一张俏丽的脸上盈着笑:给你改个好名字,叫“蒹葭”,这名字不但好听还有意思呢。四周是一片柔软的亚麻色,窄小的空间里只有暗淡的光线,这难道就是阴府中囚禁鬼魂的囚房?不,不似囚房,倒似是在帐内,晨芳神志有清楚过来,只见躺在一张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帐幕低垂暗淡的光线从帐外的窗上射下来。晨芳吃了一惊,翻身便欲下床,她身子一翻却摔到地下去,这才又发现自己竟混身无力,她从地下爬起来,地再无力站起。这时门声响起,一人开门进来,说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晨芳看那进来的人,却是林佩瑜。林佩瑜忙过来,将晨芳抱上床去,说道:“总算醒了,这几天可把我担心得饭都吃不下。”
晨芳不知这是梦是真,只看着林佩瑜,不知她是否也会突然消失。林佩瑜扶她躺下后,轻轻抚着她的脸道:“你躺着,我去给你倒碗水来。”说着便要离去。
晨芳一拉扯住她的衣袖。哭喊道:“你去哪,带我走。”
林佩瑜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晨芳那神情时,重又坐下来,笑道:“傻妹妹,你如今是在姐姐家中,陈知县已经回去饶平好几天了,不会有人来这找你的,你好好躺着,我这早饭刚刚做好呢,去给你倒碗稀粥,先热热肠肚。”
晨芳这才确信自已未死,松开双手泪眼朦胧地看着林佩瑜出门去。晨芳躺在床上,对于死里逃生并没有一丝半点的庆幸,反而对于自已的生命有了更多的忧虑。一会,林佩瑜端着一碗粥汤进来,把晨芳扶起来用枕头靠着背,又勺起一匙粥汤来,轻轻吹冷了喂她喝。晨芳怔怔地喝了几口汤,身上有了些热气,眼里也流下两道热泪来。
林佩瑜忙拿袖子帮她擦了,说道:“好妹妹。咱不用哭,咱都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人。咱的命就如堤边的牛契埠,就算人把它铲平了,一场雨,咱还能长起来。”
晨芳黯然:“你不该救我,我是个不祥的人,会带累你们一家的。”
林佩瑜道:“你现在是在我们家,但救你的却不是我们,是张伯伯。”
晨芳问道:“是张横兄么?”
林佩瑜道:“可不正是他。那天我从黄家出来,越想你的样子越不对,便找张伯伯商量。那知道,秀才见那天见你慨然要替素芳出嫁,便料定你仔细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后,必会求死以绝后患。知道你出嫁的日子以后,便已暗中与张伯伯做好准备了,只等你们过江便要想法劫走你。原来以为你们会从湘子桥过江的,谁知你们竟是从搭了两重渡,要从汲水过江。那汲水渡水流湍急,差点真把你淹死了。”喂晨芳喝口粥汤又笑道:“这冤家,还道他没心没肺的,不曾替别人着想,没承想他还能惦记着你的心思。”
晨芳又落泪道:“带累秀才爷了。”
林佩瑜笑道:“什么带累不带累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你是个好姑娘,总不能就这样让你去死。依我说,好人就不该总受罪。”
她们在屋里说话,外面张横的声音在问:“阿嫂,晨芳姑娘怎样了?”
林佩瑜道:“在喝粥汤呢,身上都有热气了。躺一躺吃些饭就能起来了。”
等林佩瑜端来早饭时,晨芳自已已经能起来吃了。吃了早饭,在林佩瑜的帮扶下,晨芳到后厅上来。夏老太、夏雨来、张横三人都在。晨芳上得厅来,两腿一屈便要跪下。林佩瑜忙拉着她。
夏老太道:“别跪着,你身子虚弱经不得折腾,佩瑜,你拿张椅子让姑娘坐下。”
林佩瑜忙扶着晨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晨芳开口道:“谢老太太收留了我,谢张大哥、夏秀才相救之恩。”
夏老太道:“你不必谢我,也不必谢他们。他们活了你的命,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这还说不清呢。”
林佩瑜道:“阿奶,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人都救回来了,总会有个活路吧。”
夏老太沉着脸道:“你还有脸说,为着你那些个背信弃义的朋友,拿自已夫君的前程当儿戏。黄家是什么人家?黄家有是什么人?一个无利不起早的货郎。这种人家你掺和他们的事做什么?”
林佩瑜见婆婆生气,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低声道:“素芳不愿嫁那陈知县,她爹也是被逼才定亲的。”
夏老太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不知世情的孩儿。黄家这两个女儿,是黄家有摞在手心里的两块宝,当年他刚成家,家资薄弱,便与杨家指腹为婚,定下那娃娃亲事,得了杨家大笔聘礼起了家才自门户。这二女儿他是算定了要沽个高价的,陈知县若没些背景又许与重利他能应下这门亲?金家若非府城大族他敢将女悔婚别嫁?唉!雨来我的儿,你总道自已有才有智,却不似这姑娘明白。她这一死,求仁的得仁、求情的得情、求利的还得了利。她活下来却成了多少人的一块心病。”
林佩瑜虽不敢与婆婆顶嘴,但听至这里,却也忍不住低声道:“他们有钱人的命是命,晨芳妹子的命的不是命么,既然是他们想要的都有了,晨芳妹子只是要活着也不行么?”
夏老太将桌一拍道:“你不知道世间险恶,总道世事便如你做豆腐般只靠劳力便行了。可知这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那陈知县会是个任人玩弄的傻子么?这事儿他日后细想起来,自然明白。他在朝中若无背景,到任饶平不足二年便升迁了?这帐如今他算不了,只怕以后他要利滚利地细算,日后黄家倒有了金家这座靠山,我夏家这官宦世家有荣耀,却不是免死的圣旨牌。雨来为了你冒了多大险你可知道?”
林佩瑜此时方知此事的严重性,她愿是看不得别人难过,一心中只想着帮好朋友,她一个磨豆腐的粗女子,哪能懂这些道理,还在夫君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仗义的话,如今才知道为这仗义二字,夫君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夏雨来见娘亲生气,忙拉了着林佩瑜,双双跪下道:“娘亲别生气,这都是孩子一时意气,见不得我们乡这么好的一位才女被陈知县用强娶走,才设局搅了这婚事。佩瑜原本就是个实心眼的人,哪知这世事的复杂。娘亲,孩儿错已犯下,晨芳姑娘如今活了下来,总得给她条活路吧。”
夏老太望天叹气道:“她的活路只能靠天给了。她如今是位官妇,我们夏家是不敢藏她的。”
张横道:“干娘家中不敢藏他,我却敢藏她,我张横身家没有,只有时日(性命)一条。我晨芳姑娘有情有义,是我最佩服的人。晨芳妹子,你要是愿意便跟我走,我以后便将你当成自己的妹子来照顾着,也好有个给我洗衣做饭的人。”
林佩瑜急道:“你那船窄,码头上人又杂,要是遇上个认得她的人,那不坏事了?”
张横一时为难。晨芳一直平静地听着众人说话,此时平淡地说道:“谢谢老太这两天收留了我,谢谢张兄、秀才救了我。大妹姐,我这就拜别各位。”
林佩瑜扯住她,哭道:“你这可要到哪去?还是先留下来再说吧。”
晨芳淡淡笑道:“天大地大,总有个让我去的地方。我是个不祥的人,留在这里只会害了大家。”说着挣脱林佩瑜的手便要走。
夏老太突然发话道:“且慢!”
晨芳回头来,看着夏老太,夏老太道:“你原是黄家家奴,当知吃一天饭便须做一天事,你在我家数日,也吃了我家的饭,总得给我家做些事,你出门去有人见了你,我也可说是家中临时雇的一个小工。”
晨芳行问道:“老太有什么活儿要晨芳做的,晨芳不敢推辞。”
夏老太道:“你先到厨房给我烧锅水来,我想沐浴了。”
晨芳应一声是,便往厨房去。厅上夏雨来等人不知老太是何意思,都不敢问她,只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夏老太起身道:“这好好一个姑娘家,手脚也太慢了,我看看去。”林佩瑜忙随在她身后,到厨房中来。
晨芳正蹲在灶口上烧火,夏老太过去,支开她道:“你这是怎么烧的火,灶口里塞这么多柴,你当柴不用钱么。”说着自己弯下腰,用铁钳往灶里拨火。晨芳和林佩瑜不敢顶嘴,只能退在一旁看着,这时,只见夏老太立起身来,手里拿着烧得通红的铁钳就往晨芳脸上烙下去。晨芳惨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昏了过去。后厅夏雨来和张横听到叫喊,跑过来看,见晨芳左脸一道烧伤的红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夏老太叫张横:“搬梯子,上屋顶拨几棵芦荟下来。”叫夏雨来:“打进水,浸蕉叶待用。”又吩咐林佩瑜:“把人抱进房里去。“
林佩瑜不知婆婆为何要这么做,但还是依话把晨芳抱进房里。